叶城换上了那件仓促赶制的喜袍。


    料子粗糙，针脚歪扭，穿在身上扎得皮肤发痒。


    父亲叶雄拄着拐杖，死死盯着儿子身上刺眼的红色，眼珠子布满血丝，一夜未眠。


    他手背青筋暴起，攥得那根光滑的木杖咯吱作响。


    “城儿……”


    他嗓子哑得厉害。


    “若是不愿……爹就是拼了这条老命，也去金銮殿前给你讨个说法！我叶家三代忠良，为大周流血断骨！她……她不能这么欺负人！”


    “爹。”


    叶城伸手，扶住了父亲颤抖的胳膊，他的手很稳。


    “不用了。”


    他也想知道，十年前，那个总是躲在长乐公主身后，怯生生看着自己，那个比长乐还要好看几分的小女孩，怎么就会在十年后，变成了京城所有人口中的丑八怪。


    这十年，她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


    叶城很想弄清楚。


    就在此时，府门外，传来几声稀稀拉拉的马蹄响。


    送亲的到了。


    没有唢呐，没有锣鼓，连一声吆喝都没有，只有一顶小轿停在烂了半边的府门前，旁边跟着几个面无表情的禁军，看人的眼神，像是在看一桩麻烦事。


    与其说是迎亲，不如说是押送。


    繁琐的礼节被省得一干二净。


    当叶城牵着新娘，拜过天地与父母后，便直接被送入了洞房。


    房间里，烛光摇曳。


    叶城看着床边端坐的身影，红色的盖头下，新娘的身段玲珑有致。


    “没想到，当年的小丫头，现在长成大姑娘了。”


    叶城走上前，伸手想去揭那方红盖头。


    床边的新娘身子猛地一颤。


    “别！”


    一道带着哭腔、压抑着恐惧的声音响起，安宁公主死死按住盖头，身体不住地发抖：“叶城哥哥，求你别看，我会吓到你的……”


    叶城的手顿了顿，没有去揭盖头，反而落在她头顶，轻轻揉了揉。


    “那怎么办？我们现在是夫妻了。”


    他的声音很平静。


    那只大手仿佛有某种魔力，安宁的颤抖渐渐停了，过了许久，也不知道是接受了还是认命了，她才缓缓松开了紧抓盖头的手。


    叶城手指轻轻一勾，那方红盖头便飘然落下。


    烛光下，一张脸映入他的眼帘。


    那张脸的轮廓极美，五官精致得如同画中仙，只是，在这张绝美的脸上，从眼角到下颌，覆盖着一片片细密的金色龙鳞。


    龙鳞在烛光下闪烁着奇异的光泽，非但不丑，反而透着一股神秘。


    骤然被看到真容，安宁顿时眼神闪躲，下意识想别过脸去。


    叶城却愣住了。


    “真龙九变？你修炼了皇室的秘法？”


    安宁猛地抬头，见他眼中没有像别人那样的厌恶，只有惊讶，积压了十年的委屈，在这一刻轰然决堤。


    “十年前，你前往镇妖塔，我担心你有危险……”


    她哽咽着，带着浓浓的鼻音，话都说不清楚。


    “我想，若是我能变得厉害一点，将来或许就能帮你……所以，我偷偷修炼了皇室秘法，可我没想到……我竟然会练成这副鬼样子……”


    她抬手抚着脸上的龙鳞，泪水滚滚而下。


    “所有人都说我是丑八怪，姐姐也说我是皇室的耻辱，将我关在深宫不许外出。”


    叶城看着她满是泪痕的脸，心中一软。


    他抬手，用指腹轻轻拭去她的泪水。


    “傻丫头。”


    他的声音里带着一丝笑意。


    “这不是鬼样子。”他的指尖轻轻碰了一下她脸颊上的龙鳞，“这是血脉返祖，是好事。只是你的力量太弱，还控制不住它。”


    安宁的哭声戛然而止，她不敢置信地瞪大了那双漂亮的眸子。


    “真……真的吗？”


    “当然是真的。”


    得到肯定的答复，安宁的眼睛前所未有地亮了起来，可片刻之后，那光芒又暗淡下去：“可是，我修炼了十年，也才堪堪踏足凝元境，想要再进一步，谈何容易？难道要委屈你……再看我这张脸十年吗？”


    她低垂着头，眼神暗淡。


    叶城看着她这副样子，不由得笑出了声：“丑？谁说的？亮晶晶的，我挺喜欢。”


    “啊！不行！”安宁惊呼一声，连忙捂住了脸。


    哪个女孩儿不爱美？尤其还是在心上人面前。


    可捂住脸后，她又忍不住透过指缝打量着他，见他一脸笑意，这才小心翼翼地问道：“叶城哥哥，你有办法？”


    “我若是连这点麻烦都解决不了，还怎么做你的相公？”


    叶城点了点头，语气令人信服。


    如果安宁说她想成仙，那办起来还有些麻烦。


    可她，只想破境而已。


    “不过是让你踏足灵海境，这些龙鳞自然就会消失。我在镇妖塔里待了十年，身上的药材都用光了。”


    “你在这里等我，我去买些药材回来。”


    说完，叶城转身离开了新房。


    安宁愣愣地看着他消失的背影，心中百感交集。


    ……


    叶城离开不久，几道黑影便翻墙而入，落地无声。为首的黑衣人做了个手势，几人立刻分散开来，朝着将军府包围而去。


    “动作快点，解决掉那个废物，好回去向将军复命！”


    可他们还没来得及动手，院子角落的假山后，一股浓重的血腥味混着妖气猛地冲了出来。


    “什么东西？！”


    为首的杀手心中一凛，猛地回头，只见一道巨大的黑影从假山后窜出，那东西长着牛头人身，双眼赤红，口中滴着涎水，正死死地盯着他们。


    “妖……妖兽！”


    杀手们大惊失色，他们怎么也想不到，在守卫森严的京城里，竟然会出现妖兽！


    还不等他们反应，那牛头妖兽已经发出一声咆哮，猛地扑了过来！


    骨头碎裂的声音盖过了惨叫。


    不过眨眼功夫，几个训练有素的杀手甚至来不及求救，便被那妖兽撕碎，血肉横飞。


    浓重的血腥味飘进新房，安宁推开房门，正看见那头牛头怪物，将最后一个黑衣人的脑袋生生咬碎，红的白的顺着它布满獠牙的嘴角滴落。


    “妖兽？”


    “京都怎么会有妖兽？！”


    安宁的小脸瞬间煞白，浑身冰冷，脑子里只有一个字：逃。


    这是她脑海里唯一的念头。


    她下意识地后退一步，脚跟却钉在了门槛上。


    不。


    不能逃。


    如果自己逃了，叶城哥哥的爹娘怎么办？


    那两位鬓发斑白、身体孱弱的老人，还等在内堂。


    她刚刚才拜过他们，刚刚才改口叫了爹娘。


    这里，已经是她的家了。


    想到这里，安宁死死咬住下唇，那股源自灵魂深处的恐惧，竟被一股更为决绝的意志强行压了下去。


    她催动起体内那微弱的真龙之力，稀薄的金色气流环绕周身，脸上的龙鳞似乎也亮了一瞬。


    她深吸一口气，挺直了脊梁，挡在了通往内堂的路上。


    那牛头妖兽显然也发现了她。


    它扔掉手中残缺不全的尸体，发出一声满足的饱嗝，然后将那双巨大的、赤红的眼珠，死死地锁定在了安宁身上。


    它嗅到了更加鲜美、更加充满灵气的血肉。


    “吼——！”


    一声咆哮，腥臭的狂风扑面而来。


    安宁的脸色愈发苍白，她很清楚，以自己凝元境的微末道行，在这头妖兽面前，无异于螳臂当车。


    可她一步未退。


    她已是叶城的妻。


    即便是死，也要死在他的家中，护着他的家人。


    牛头妖兽似乎被她这不自量力的挑衅激怒了，它迈开沉重的步子，大地都在微微震颤。


    它高高举起那只比安宁的腰还粗的利爪，爪刃上还挂着碎肉与血丝，带着风声砸了下来！


    死亡的阴影瞬间笼罩下来。


    安宁绝望地闭上了双眼。


    没想到，刚刚嫁给叶城哥哥，甚至还没来得及看清他现在的模样，就要死了。


    真不甘心啊……


    一滴清泪，顺着她光洁的眼角滑落，淌过那片奇异的金色龙鳞。


    “叶城哥哥……”


    她轻声呢喃。


    风停了。


    预想中的剧痛没有来。


    安宁睁开双眼，那只足以将她拍成肉泥的巨爪，就停在离她头顶不到三寸的地方，纹丝不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