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7. 踏雪泥:尾声

作品:《江湖何曾骗真心

    昏暗的地牢中,没有窗。


    看不到一丝月光,也看不清中京的夜空。


    甬道尽头倒还有几盏昏黄的烛火,投下摇曳不定的影子,将石壁映得斑驳而森冷。


    唐雨在牢中,出奇地平静。


    没有对死亡的恐惧,也没有对命运的担忧,甚至连一丝不甘都没有。


    连萧方椋都以为,以唐雨的聪明才智,既然敢入宫,便必然留有后手,或至少有些与皇帝谈判的筹码。


    不说全身而退,至少不会是单纯来送死。


    可事实上,从一开始,她就是来送死的。


    没有算计,没有周旋,没有多余的弯弯绕绕。


    今日,在大殿之上,楚文帝曾问她:“你既已逃离,为何还要回来?你不怕死吗?”


    唐雨没有回答。


    而答案,除了爱。


    更因为,人没办法,只单纯靠理性活下去。


    回想在夏南时,她对谢行征说,世上之人,有时糊涂点,也未尝不好。


    因为,她曾经作为“月绮梦”,活在绝对理性之中。


    所以,比任何人都清楚,感情用事未尝是愚蠢糊涂。


    人可以权衡利弊,也可以不惧生死。


    可如何活着,又怎样死去,对她而言,从来不是生死的考量。


    而是,是否值得来这世间一遭的不负。


    所以,这一夜,在所有人都难以安眠的时。


    唐雨在地牢中,呼吸绵长,眉眼松弛,睡得比谁都安稳。


    *


    或许只过了一日。


    又或许,是过了两三日。


    当唐雨再次被人自地牢中带出来时,竟生出几分恍如隔世的错觉。


    厚重的铁门在身后合上,阴冷的气息被隔绝在石壁之后。外头的光亮来得太突然,她下意识眯了眯眼,脚步微微一顿。


    偏殿之中,日光正好。


    暖阳自窗口倾落,铺洒在那道熟悉的身影之上。


    未着甲胄的谢行征,一身素色地站在殿中。


    这一瞬,唐雨仿佛忘了身处宫中,只觉得此景安静、温和,毫无威胁。


    谢行征深深看了唐雨一眼,好似看见她眼底的光,和死生不负的勇气,比冬日的阳光更加耀眼。


    他生出一丝极浅的懊恼。


    懊恼那个自以为是、选择独自承担,而擅自将她丢下的自己。


    既已走至此处,此后,是生是死,他都不会再放开手了。


    可抱着赴死决心的两人,却没想到。


    命运从不会依人的筹算而行,而是与所有人的猜测背道而驰。


    甚至是楚文帝自己。


    昨夜,天有异象,天师白惑占星起卦。


    最终,天命化为一句:“唐雨既不能死,也不能生。”


    初闻此言,楚文帝只觉荒谬。


    不死非生,岂不是怪物?


    白惑却并未多言,只缓缓补道:“她死,大夏将乱;她生,天下亦难安。”


    “陛下若问破局之法。”


    他抬首,目光清明而冷静。


    “那便让世人,忘记他们还活着便好。”


    楚文帝沉默了很久,心中仍在权衡。


    最终,与重臣商量之下,他选择了让“月绮梦”死,而让“唐雨”活着。


    南月圣女月绮梦,会于狱中病逝。


    尸骨火化,不留痕迹。


    而唐雨,则会秘密被押往蕴岭山,终身不得出。


    自此无名、无籍、无来处。


    她仍然活着,却被彻底从这世间抹去。


    楚文帝看向谢行征,居高临下。


    “此番乃南疆主动挑起战端,烽火既已重燃,大夏便再无需忍让。朕派你与安王一道,出征南疆。”


    这将是谢行征的最后一战。


    只要战胜而归,楚文帝便准他卸甲归田,若不然,也只许他死在南疆战场之上。


    如此,不论谢行征是死是生,皇家都能无形收回部分兵权,也可多握一枚谢家筹码。


    谢行征怎能不明白。


    可还是与唐雨叩谢,楚文帝此番的宽仁与重信。


    这是他们能得到的,唯一生路。


    命运从不询问人的意愿,只负责把人推向未知。


    可哪怕前方,是被世间遗忘,是未知生死的战火纷飞。


    他们却至少有了,能携手同行的可能。


    *


    天华殿中,炉火温着。


    殿外风声低回,檐角风铃轻响,陆崖与天师同坐殿中,烹水煮茶。


    他指尖捏着白玉茶盏,浅饮一口放下。耐心等着楚文帝将人放出,然后由他押回蜀中了。


    白惑修长白皙的手执着竹柄拨茶,动作不急不缓。整个人与这殿中静气融为一体,连呼吸都轻得不可察。


    陆崖目光扫过殿中那座巨大的命轮,十二个时辰都在缓缓转动,仿佛无时无刻不吞吐着世间的因果。


    他忽然嗤笑一声。


    “靠‘天命’二字,”陆崖斜睨白惑,“便一举救了两条性命。天师这心,未免也太善了些。”


    白惑闻言,只轻轻一笑,带出几分出尘似仙的从容。


    “非是心善。”


    他将沸水注入壶中,声音温润,“而是世间万物的命运,本就自有变数。”


    陆崖挑眉:“所以,这是他们的变数?”


    白惑抬眸看他,语气平静:“不。是我的变数。”


    陆崖嗤笑出声,“有意思。”


    他饮尽杯中之茶,又讽刺道:“命运既然充满变数,那还需测算天命,岂不可笑?”


    白惑并未恼,带着几分温和笑意,“谁人没几分可笑?”


    他抬手,为陆崖续上茶水,“陆司正此次,帮我这个大忙。这份因果,等来日有需要,我定会倾力相助。”


    陆崖冷哼一声,勾了勾唇角:“我从不信命,不会需要神棍的帮忙。”


    白惑看着他,神色依旧温和。


    “会的。”


    只有两个字,轻得像风。


    让陆崖以为,是他听错了。


    白惑望向殿门之外,目光越过重重宫阙,落向无人可见的远方。


    希望,唐雨不被束缚的人生,能一如往常的幸福。


    *


    城门之外,铁骑列队,整装待发。


    随着谢行征一声令下,骏马扬蹄,朝南疆而去。风重霜寒,他却未曾回头再看中京一眼,仿佛知道,此去便再难回来。


    望山岳渐渐再看不到他的身影,沉默半晌,还是忍不住开口:“阿椋。”


    “嗯?”


    “你说,以后我们还能见到他们吗?”望山岳问。


    “会的。”


    萧方椋既是说给他,也是说给自己听。


    直到再看不见军队的影子,两人终是转头回府。


    望山岳边走边问:“皇上罚你两年不得入仕,那你这两年有什么打算?”


    萧方椋语气淡淡:“想出去走走。”


    “走走?”望山岳挠了挠头。


    “嗯。”萧方椋顿了顿,“看看大夏的山河,记下那些被忘却的人与事。”


    望山岳眼睛陡亮:“那不如跟着我镖队一道啊!”


    “你看路我熟,人你熟,还不用操心吃住……”


    “不必了。”萧方椋打断得干脆。


    “为什么?”望山岳一愣。


    “一个人多危险啊,你又不会武功。”他继续劝道:“还是跟镖队一起吧,就像以前那样,你还能当我的大脑。”


    萧方椋抬眼看他,忽然笑了,


    “你不需要了。”


    那笑很浅很淡,带着些释然的意味。


    望山岳下意识反驳:“我需要啊。”


    萧方椋摇摇头,语气温和:“阿岳,人生本就是一段接着一段。没有谁,能从头到尾,一直陪着另一个人走下去。”


    望山岳不太明白他的意思,偏了偏脑袋。


    萧方椋看着他,认真道:“你成长了很多。”


    “还有了喜欢的姑娘,就更不该继续依赖别人了。”


    “我这不是担心你吗?”望山岳有些不服气。


    萧方椋轻笑:“那你还是先担心好你自己吧。”


    “我担心什么?”


    “人家忆晴姑娘聪明又好看。”萧方椋慢悠悠道,“一看就不像会喜欢傻子的。”


    望山岳:“???”


    “你刚刚还夸我成长了!”


    “嗯。”萧方椋点头,伸手比道:“一点点。”


    他想了想,又补了一句:


    “但不多。”


    望山岳:“……”


    他憋了半天,想要反驳,最终还是败下阵来。


    风吹过两人走过的街道,带起些许尘埃,又落定。


    有些人,是一生之友,也是人生某段的过客。


    他们各自的路,从这里开始,又该各自去走了。


    *


    清剿南疆余孽一战,换来大夏多少年的安稳平静,谁也说不清。


    但终归,数年之后,战火熄止,南边的一切重归平静。


    被大夏彻底打服打败的南疆诸国,至少此后十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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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都定未能掀起风浪。


    百姓自然欢喜。


    只是唯一可惜的,是世间,再无那位名满天下的少年将军。


    谢行征的生命,被留在南疆的战场之上,随战火一同消失。


    待时过境迁,终有一日,只会成为街巷酒肆里,偶尔被人提起的旧谈。


    此时,蕴岭山中。


    唐雨正虚虚寐在枝头。


    夏末山风凉爽干燥,空气清新,她不愿在屋里呆着。


    远处院中,爹爹仍在树下犹豫,要不要挖出那坛窖藏的美酒。


    娘亲煮好的祛暑凉茶放在窗边晾着,热气氤氲,隔着好远也仿佛能闻到薄荷的清香。


    若她是否遗憾?


    又会否有更幸福的模样?


    唐雨答不上来。


    她喜欢行走江湖,和那潇洒肆意的生活。


    也喜欢,粗茶淡饭,无所事事,靠山吃山的日子。


    没有人,也没有人生不遗憾。


    只是,人生到处知何似,应是飞鸿踏雪泥。


    那些过往,那些经历,每每回想,都仍让她幸福无比……


    渐渐她在树阴下睡着,直至夜幕降临,她才隐约听见唐阳喊人的声音。


    迷迷糊糊睁开眼睛,探头看去,唐阳正在树下朝她招手。


    唐雨笑着问:“你怎么来了?”


    唐阳兴奋道:“今日山下要放烟花,特意叫你去看啊。”


    唐雨了然,扶着树干道:“诶,那我现在跳下来,阳阳你可接着我点。”


    唐阳担心的伸手,愁道:“哎呀!姐姐!你没有武功,就不要爬那么高的树啊!”


    两人吵吵闹闹,走到那视野开阔,有老松相伴的山崖。


    抬头看去,月明星稀,想来明日又该是个晴天。


    “听忆晴姐说,望哥哥这两日恰会来蜀中送镖,想请我带他上山见你。”


    “真的啊!”唐雨双眼放光。


    两人已有大半年未见。现在的望山岳,早已是能独当一面的镖头了。


    即使阿椋不在身边,也再不会那般容易上了旁人的当。


    “也不知阿椋现在在哪?”她突然有些感慨。


    自中京分别,她只知萧方椋去四处云游,此后便再未曾见面,一时心中竟生出几分悲伤愁绪。


    此时,一朵花火骤然在夜空中炸开。


    那些情绪霎时被唐雨丢在脑后。她抬头欣赏着,这接连绽放的绚丽烟火,几息都不曾停歇。


    今日并非什么节日,想来是为了庆祝战事大捷,才会燃放这么盛大的烟火。


    山下的百姓,也无不惊喜动容于今夜美景。


    蜀中某客栈中,萧方椋正端着粗瓷茶盏饮茶。


    闻声,他透过窗扉,望向那五彩斑斓的花火,唇角微勾。


    他想到当年浮光游龙那夜之景,也如今日,这般盛大。


    ……


    入蜀的官道上,着急去见好友的望山岳,非要夜里赶路。


    本来只有昏黄烛火,与萤火微光相伴。可突然,远处夜空中,盛开一簇簇七彩光晕,霎时为其照亮前路。


    “蜀中那边有人放烟花啊。”镖师们抬头看去,都显得有些惊喜。


    “这也不是什么节日吧?”众人议论纷纷。


    “许是蜀中当地特别日子,谁知道呢?”


    ……


    这世间,有千百种离别,亦有千万种相遇。


    人们总是意外的相遇,又分开。


    害怕孤独,害怕别离,却无法规避的分分合合。


    才会显得未知的重逢,那么动人,又那么不舍。


    可总有春暖花开日,也总有相逢重聚时。


    就像此刻,他们虽未曾相会,却看向了同一片夜空,和同一场盛大的花火。


    谢行征,会在哪里呢?


    唐雨不知道,只是有些思念。


    她未曾察觉,自家弟弟已经离开了。


    而等到烟花落寞,夜色重归寂静,连带着周遭环境都冷了下来。


    有些恋恋不舍,却还得起身回家。


    回头的刹那,唐雨瞳孔皱缩,几乎要以为,那是她的错觉。


    眼前人因赶路匆匆,下巴处还有些许青色的胡茬,整个人略带风霜,稍显疲惫。


    他手中,是一支点燃着的小小烟火棒,那光微弱的紧,甚至难以照亮他的脸。


    可唐雨却记得,他眉眼每寸。


    即使视线被泪水模糊,此刻也清晰无比。


    谢行征将烟火朝她递来,轻声开口:“许久未见,甚是想念……”


    -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