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疆原以为，在先前数次如蛊疫等的筹谋之下，夏南城中如今理当是人心惶惶、混乱无序。


    同时，又发生借书册投毒一事。


    如今在他们眼中，已然是夏南心虚胆怯、兵备不足的表现。


    理所应当认为，对方惧怕他们南疆这万余兵马压境。


    可南疆人却忘了，不论是培育蛊人搅局，还是贪婪地索回南月旧册，这种种举动，本身却是他们畏惧的证明。


    怕谢家军，也怕大夏。


    两方人马厮杀混战中，战火冲天。


    断肢与残甲混在一处，血溅在白雪之上，又被战马与士兵反复踩踏，很快泥泞不堪。


    南疆人不明白，在如此明显的兵力差距下，为何仍久攻不下。


    因为，大夏将士纵使洒血边疆，仍无悔赴死。


    而非南疆诸国处处怀疑、相互掣肘，谁都不愿为他人所用。


    战争一旦开始，便无人能全身而退。


    不论谢家军如何骁勇善战，伤亡难免。


    猎猎军旗中，是无数倒下的身体，和更多涌上前去的战士。


    即使双方，人死的都足够多。


    可南疆咬牙不退，觉得兵力尚存，只要赶在援军抵达前，再撑一口气，便能撕开夏南城防。


    而大夏同样咬紧牙关迎战，坚定只要守住城门，援军不日便能抵达。


    谁也不知道命运的指向。


    而上苍，或许终究是眷顾大夏的。


    无人料到，大夏援军来得那样快，也那样多。


    *


    雪停得很突然。


    仿佛连天意都不愿再为这场厮杀，添上一分一毫的重量。


    风渐歇，厚重的云层裂开，灰白天幕透出浅淡的暖光，照在满目狼藉的城外郊野之上。


    积尸如山，腥臭难闻。


    将士们将尸骸与残甲清点、运回城内，好让这些为国捐躯的兄弟，能有马革裹尸的尊重。


    城南高处，安王与谢行征并肩而立，皆沉默不语。


    此次安王率军驰援，所带兵力是南疆数倍之多，可谓是压倒之势。


    更何况，对方本就是诸多小国仓促拼凑而成，其中多数将领还因毒而亡，各怀心思下，号令混乱。


    寥寥数次对阵中，南疆支撑不住。


    不少小国率先撤旗，将士弃甲而逃。


    原本声势浩大的南疆军，在大夏铁骑的推进下，迅速溃散，退兵数百里。


    这场战争，也暂时画上句号。


    可无论输赢，这也仍是满是鲜血与死亡的一战。


    雪停后的风仍冷寒，却已不再刺骨。


    烽烟渐散，天地清明，风霜雪重之后，夏南好似终于能喘一口气。


    望着城外这片血腥凌乱，安王不由感慨：“相看白刃血纷纷，死节从来岂顾勋，无人知这沙场征战苦啊。”


    他侧过头，看向身旁之人：“可此战，谢将军到底守城有功。不仅稳住夏南局势，还破了蛊疫，缴获秘册百卷，也算断了南疆后手。”


    “蛊疫、秘册皆非我之功，谢某不敢当。”谢行征认真道。


    安王一愣，却不显意外，反倒是勾了勾嘴角，“无论是谁，待一同反回中京，陛下也会按功嘉奖。”


    “功名利禄，不过烟云过眼。”谢行征神色平静。


    安王眼中掠过一丝复杂。


    他看着谢行征，似是想说什么，又迟疑停住。


    谢行征察觉到他的犹豫，主动开口：“安王若有话要说，尽可直言。”


    安王沉默片刻，终究还是开了口，强调：“是无论何人，都需与我等一同返京。”


    他语气放缓，继续道，“援军之所以来得如此快，不仅是陛下对夏南王与南疆早有戒心。还因暗探早已查实他与南月旧部暗中往来，有谋反之嫌。”


    谢行征指尖微微收紧，明白此话另有深意。


    圣上能查到夏南王，查到南月，自然也能查到唐雨。


    “陛下交代，”安王再次重复，“与夏南之事有关联的所有人，都必须带回中京。”


    城头的风，似乎在这一刻如刀尖般冷厉。


    而迎着风，背脊挺得笔直的谢行征，在许久之后才说了一句：


    “我知道了。”


    他怎么不明白，安王所暗指，正是身为“月绮梦”的唐雨。


    而带她回去，又岂会是论功行赏。


    哪怕不久前，两军交战期间，司祸收集好了所有药材，依据颜可丽翻译的秘册，成功将绮梦与唐雨剥离。


    可唐雨原本是由绮梦修补经脉续命，在两者分离后，经脉重新变得脆弱不堪，身体虚弱无比。


    她不仅再无法提起内力，武功尽失去，身体状况短期也再难回到当初。


    现在，唐雨就只是个略通暗器毒理，聊以自保的普通人罢了。


    可南月圣女的身份，月绮梦传闻中那诡谲的能力。


    一切的一切，对曾与南月多年相互牵制的大夏国君而言，都是不得不除的理由。


    “我向来敬重谢老将军，可有些话，也只可言尽于此。”安王叹了口气，语气中带上几分人情味，“此乃圣命，望谢小将军……”


    他顿了顿，看着谢行征，目光郑重，“珍惜当下。”


    *


    夏南城中，别院。


    唐阳一路小跑着进来，还没到门口，就兴奋得大喊：“阿姐！阿姐！”


    屋内炭火正温，药香未散。


    唐雨半倚在榻上，闻声抬眼，脸上带着病后的倦意与苍白。


    “打赢啦！”


    唐阳在榻前停下，胸口起伏，脸跑得通红，“我刚听城里人说，谢哥哥打了个大胜仗！南疆退兵好远，想来再不敢来招惹我们了！听说，大军也已在回城路上了！”


    唐雨听着唐阳口中亲昵的称呼，歪着头打量着兴奋的他，也不由笑了，打趣道：“怎么？打了个胜仗，就把你的心给收买了？”


    唐阳不好意思挠了挠头，嘟囔道：“少年意气嘛。自然是该向往，战场挥洒热血，鲜衣怒马的啊。”


    唐雨未做评价，笑意淡淡。


    因为她知道，这世间，也有人并不向往。


    他看到的，是千万将士的血，是边塞阴霾沉谙、黄沙漫天的满目疮痍。


    “往后，天下要能太平下去才好。”唐雨语气很轻。


    闻言，唐阳点头，笃定道：“一定会的！哪怕来，也不怕他！”


    唐雨笑着，无奈地摇了摇头。


    雪停后，阳光破云而出，洒在院中未化尽的血上，白得有些晃眼。


    “今日阳光很好呢。”唐雨侧过头，看着窗外，自然提议道：“快带我去窗边晒晒太阳。”


    “好。”唐阳连忙应声，小心翼翼地扶着姐姐起身。


    唐雨走得虽慢，却不显吃力。


    她身上的隐毒已被司祸处理妥当，只是经脉空落，难免得有段时日如被抽走全身气力般虚弱。


    窗边的太师椅早被人铺好毯子。


    唐雨坐下后，唐阳怕她冷还多给她盖了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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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件外氅，重得她忍不住吐槽自己快要被压死，唐阳才讪讪地拿走两件。


    之后，唐雨才心满意足懒懒地躺着，微眯起眼。


    阳光洒在她睫毛上，在白皙的脸侧投下一小片阴影，像只慵懒的小猫，正享受的晒着冬日暖阳。


    门外传来脚步声，有些急促，却带着克制的稳。


    唐阳先探头去看，然后突然身子都站直了几分。


    “谢将军！”


    唐雨没有立刻睁眼，小声问：“怎么不叫‘哥哥’了。”


    唐阳小脸憋的通红，瞪了姐姐一眼。


    不仅发现她那坏心眼儿，半点没写在脸上，还装模作样咳了两声，一副病怏怏的模样。


    “阳阳，去沏些茶水来。”


    “哦……”唐阳颇有眼力见，自然也不敢多留。


    只是，在和谢行征擦肩而过时，下意识，将背又挺直几分。


    谢行征停在门口，周身带着未散尽的寒气与尘雪。他盔甲已卸，只穿着常服，却依旧显得高挑挺拔。


    从那泛红双眼中的血丝，唐雨就能看出，他是风尘仆仆赶来的。


    谢行征一瞬没动，竟难得有些情怯。


    两人虽看似未有多少分别的时日。可与真正的唐雨的相见，却真似隔了经年的时光。


    唐雨像是察觉到了他不安，慢慢睁开眼，碧色眸子在阳光下如碧绿湖水般清澈。


    “回来了？”她先开口，脸上笑容温暖的，仿佛能融化这夏南的冰雪。


    谢行征喉间一紧，终于抬步走到她身边，低声应道：“嗯。”


    唐雨微微抬头看他，“很累，你坐下说话。”


    谢行征只得找了张凳子坐在她身旁，此刻极近的距离之下，他能看清那张毫无血色的脸。


    长睫微卷，却带着病态的倦，微微的垂着，耳尖被风吹得微微泛红，都让他心像被什么轻轻撞了一下。


    战场上自若的大将军，此刻有些局促不安，不知该说些什么。


    半天，才道：“圣上知道了你的身份，我需要带你回中京。”


    话落，谢行征有些后悔。觉得此事该用更温和的语气，或更长久的铺垫告诉她。


    唐雨情绪却没有变化，反倒眯起眼，往阳光里靠了靠，语气轻快：“好啊。”


    谢行征微微一怔，还以为是自己听错了。


    “你可知回中京意味着什么？”他问。


    “不是死，就是被永远困在朝廷眼皮底下。”


    唐雨侧头看他，眸中除了懒意，还有丝未明情绪。好笑反问：“我都不担心，你担心什么？”


    “喜欢我啊？”


    谢行征哑然。


    可片刻后，唐雨的手被握住，她听见他郑重的承认：“是。”


    “我喜欢你。”


    唐雨没有看他，可嘴角的喜悦是压不住的。


    即使她早就知道，他没可能不喜欢自己，如今听他亲口承认，也是难掩开心。


    “那陪你心上人一起，晒晒太阳吧。”唐雨笑得眉眼弯弯，靠在他肩膀上


    她知道谢行征不想她回中京。


    可今日若逃，那明日也要逃，一辈子都要逃。


    而楚文帝忌惮谢家已久，违背圣命的谢行征，今日不死，来日也迟早会死。


    他们彼此，都是哪怕只剩最后一口气，皇帝也要看着咽下去，才算心安的存在。


    所以要不要回去，有什么好纠结？


    不如多晒晒太阳，知道自己暂且活着。


    就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