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3. 大夏 四

作品:《江湖何曾骗真心

    贡台与槐木被移开后,老人俯身按下机关。


    谁也没有想到,伴随着一声沉闷的机括声,地砖缓缓移开,露出一段向下延伸的台阶。


    幽深狭窄,直通地下。


    小小的村落,却藏着不少秘密。


    石阶之下,一片漆黑,寒气自地底涌上来,带着令人不安的阴冷,仿佛直通往冥府深处。而供台上的观音像,便似为镇压其中冤魂而存在般。


    “传闻这暗室,是百年前由村人所建。”


    老人提着烛火为众人照明,低声解释,“那时大夏动荡,战火连年,为了避祸藏身,才修起这处庇护之所。”


    烛光微弱,却足以照亮暗室全貌。


    唐雨站在阶口,却足以看清其中景象。


    在这空旷地室,满满当当摆着书册与箱匣宝物。其中不仅有南疆的,亦有无数大夏的秘宝。


    显然,这并非一朝一夕所能积累。


    想来,夏南王这些年,借权势之便,不断攫取、囤积,将这处暗室,当作自己野心的根基,增加成功的筹码。


    谢行征吩咐几人下到暗室,分散去找那最关键的半本秘册。


    唐雨则收回目光,走到老人身侧,低声问:“我仍一事不解。”


    “何事?”


    “观音衣摆处的血渍,”唐雨抬眸,“是如何染上的?”


    老人沉默了许久。


    最终,他将油灯放在贡台旁,走至佛像面前。先是恭敬地拜了拜,随后不知按动何处,伴随佛龛底部的“咔嗒”,竟弹出一个暗格。


    老人颤抖着手,从中取出一个用油纸层层包裹的册子。


    油纸揭开的瞬间,浓重的血腥气扑面而来。


    唐雨接过,只一翻,便发现这整本纸页皆被血液浸透,沾得她满手黏腻。


    虽然,她不识其上的南疆文字,可却隐隐能肯定,这正是那本记录着“月绮梦”制法的秘册。


    她重新将册子包好,抬头问:“为何书上满是未干血渍?”


    “这书……很怪。”老人低声叹道,“最初拿回来时,上面是无字的。直到有一年,夏南王遣人来取。”


    他顿了顿,声音更低:“可他却私下吩咐,要我在那人取书时,将其杀死,并务必让血渗进书页。”


    “后来,”老人苦笑,“那字迹,就慢慢显现出来了。”


    唐雨心中了然。


    看来夏南王便是那时,与南月建立的合作,从而得知让字迹显现之法。


    可惜他贪欲过重,戒备太深,并未将这半册告知南月。


    若非如此,南月也不至于始终盯着,她这个当年的“半成品”,从而发生之后种种。


    既然已找到重要之物,当务之急,是在交出前,寻出破局之法。


    毕竟虽靠此事拖延,可南疆也仍不断在积聚兵力,不论如何都会有一场恶战。


    等几人踏出祠堂时,晨光微熹。


    竟有薄而细的雪片悄然落下。


    触地即化,唯有零星几片停留在枯草之上,才勉强留下痕迹。


    唐雨站在祠堂门前,目光越过残破的门框,望向雪雾笼罩下的鬼哭村。


    村落安静而祥和。


    将士们在其间进出忙碌,搬运着那些被掩藏多年的秘密。


    若非战乱,它本该只是无数偏僻村庄中的一个。纵使有些诡异传闻,也总是被人轻轻带过。


    无人会想到,这样一处地方,背后藏如此多阴谋,甚至浸满数不清无辜之人的鲜血。


    好在,这一切终如观音衣摆上那洗不净的血色,留有痕迹,被人发现揭露。


    唐雨忽然想:此战之后,不论胜败,或许还会有下一个“鬼哭村”。


    只是那时,又是否还有人能探明,那表面平静下的真相?


    而那个村落,又会被命运推向何方?


    唐雨目光不自觉地落向不远处。


    谢行征正立在飘雪中,指挥将士收尾。曦光落在他肩甲之上,却只映出冷冷的光泽。


    她忽然生出一丝好奇。


    像他这般细腻,却常年于战场上厮杀之人的眼中。


    所谓的“胜利”,究竟是何种模样?


    是城破敌退的一瞬快意,还是战后满目疮痍的悲哀。


    *


    城墙之上,初雪已不再温柔。


    愈下愈大,自灰白的天幕中倾泻而下,鹅毛般翻飞,将城内外的一切都挂上模糊的白色轮廓,天地仿佛被洗得干净而纯粹。


    可所有人都清楚,战争要来了。


    夏南城中,即使有人精通南疆文字,可夏南王所藏书册数量太多、内容太杂,一日光景,也根本不可能尽数厘清。


    而这些被交出去的秘术,究竟会否在未来的某一日,化作南疆的利刃,成为反噬自身的毒,无人可知。


    唐雨与谢行征再次并肩立于城墙之上,风雪如刀,皮肤都觉得微微有些刺痛。


    “你会不会觉得,”唐雨语气很轻,像是在问别人,又像是在问自己,“我的提议……有些坏?”


    此话出口,她自己也微微一怔。


    并不知道自己为何要问。毕竟从头到尾,谢行征都未曾出言反对。


    谢行征抬眼看向城外雪幕深处,像是在确认南疆的动向,又或者只是习惯性地审视战局。


    “兵者,诡道也。并无好坏之分。”他也说得平静。


    唐雨侧头看他,淡淡道:“我还以为,像你这样的人,不屑于用这些阴谋算计。你看起来,像是会选择正面迎敌的人。”


    谢行征有些失笑,不知该因唐雨对他这番评价,感到开心,还是负担。


    “赢,也分怎么赢。”


    他似是无声叹了口气,“一时意气,用无数性命去换个‘堂堂正正’,还是减少伤亡,让不论将士和百姓都少承受一些战火。”


    他顿了顿,看向唐雨。


    “对我而言,并不是一个难题。”


    风雪中,他的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


    突然,他勾唇笑了笑,问:“是‘月绮梦’认为的?还是唐雨这么想我的?”


    唐雨有些恍惚,没能立刻回答。


    她忽然意识到,自己如今似乎既不像月绮梦,是纯粹的理性;却又不像唐雨,能清晰感知分析人类的情感。


    自然,无法给出答案。


    谢行征没有追问,而是轻声补了一句:“况且,你把我想得太好了。”


    他转过身,抬手拂去她发梢的雪。


    十余年的征战生涯,即便心中再有善意,手上沾染的,也早已不是几条人命。


    “你觉得矛盾吗?”唐雨忽然问。


    那话又好似在问自己般。


    “明明已经习惯了杀伐,却还想让更多人活下来。”


    谢行征沉默片刻,才低声道:“正因为见得太多,才知道有些牺牲,真要能避免才好。”


    其实不论是赢是输。


    战乱过后,百姓难□□离,局势难免动荡不安。


    恐慌着活下来的人们,面对着不复当初模样的家,有时真不知该庆幸,还是失落。


    风雪越发寒厉,落在他肩头,却很快融化。


    他身上似乎很暖,唐雨不自觉伸手,握住那比她体温略高的手。


    谢行征只有一瞬怔然,便立马与她十指紧握。


    “当初,司祸说她能治。”唐雨望向风雪深处,突然开口。


    “其实,并没有骗你。”


    这一次,她没有掩饰,也没有说谎。


    两人就这么并肩立于城墙之上,不再显得孤独。


    *


    夏南城外,南疆营地。


    此刻,那些自鬼哭村运出的书册,已被尽数送入营中。


    一部分人被安排去整理、看管书册,营外安静许多,连巡逻的脚步声都比往常稀疏了几分。


    尤其是为首的将领们,几乎全聚在了一处。


    帐中灯火通明。


    一卷卷失而复得的秘册被摊开在案上,翻阅书页的声响此起彼伏。


    月息抚摸着湿黏的秘册,眼底发亮,呼吸都不由自主地急促起来。


    这是,制造圣女的完整答卷。


    他又抬眼望向铺满大帐的书册,笑容不自觉爬上嘴角。


    那些,是他们南月国破后,失落多年的无上蛊术。


    其中不乏能造出“蛊人”一类人形兵器的秘术。这不仅足以撬动战局,甚至能改变国运。


    “这些,竟全被夏南王那老狐狸藏了起来。”


    “哈哈哈,大夏人当真愚不可及!”


    有人低声狂笑,有人难掩兴奋地翻页。


    他们甚至已经开始讨论,等攻下夏南之后,该如何依此扩军、北上,甚至是让南疆吞食尽大夏城池。


    仿佛大夏,已然在他们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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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国破家亡。


    然而,就在此时,


    “噗嗤——”


    一声极不合时宜的闷响。


    安云麾下那名以勇悍闻名的猛将,忽然身形微晃,喉头一甜,一口鲜血猝不及防地喷出,溅在他手中正翻阅的书册之上。


    血色在纸页间迅速晕开。


    帐中霎时一静。


    “将军?!”


    “怎么回事!”


    周围将士慌忙上前扶人,有人高声唤军医,有人尚未反应过来,只当是其旧伤复发。


    可还未等军医赶到,帐中竟接连响起呕血之声。


    有人尚在翻书,血便已顺着唇角滑落;有人试图开口示警,却连一句完整的话都没能说出,便捂着胸口跪倒在地。


    这一次,再迟钝的人,也察觉到了不对。


    “这些书册有问题!”月息脸色骤变。


    账内之人闻言,也似彻底反应过来,纷纷开始叫嚷。


    “有毒!”


    “快丢掉!”


    “烧了!快烧掉!”


    那些原本被奉若珍宝的秘册,此刻却像索命的毒物。


    将领和士兵们手忙脚乱,将书册往地上摔、往火盆里掷,甚至有人直接踢翻案几,狼狈后退。


    生死面前,谁还顾得上南疆霸业?


    整个营帐,瞬间乱作一团。


    就在此时,月息胸口也猛地一闷,一口血硬生生涌了上来。


    他踉跄一步,强行稳住身形,将身上所有能保命的药丸一股脑吞入腹中。药力在体内翻涌,却压不下那股痛彻骨髓的毒。


    直到这一刻,他才似终于想明白什么。


    眼眶血红,面容狰狞地大喊:“他们根本不是为了换取什么交易!”


    月息咬牙切齿,“他们就是为了拖延时间!”


    “去鬼哭村找书,是为了拖住我等。把书交出来毒害我等,是为了让南疆军自乱阵脚、无人指挥!好撑到援军到来!”


    一时之间,明白过来的南疆人怒上心头,营帐内愤慨、咒骂之声不绝于耳。


    “大夏人,果然阴险至极!”


    “毫无武德!”


    “卑鄙无耻!”


    只是他们忘了,若真要追究,最依赖阴谋诡计、擅长暗中设局的,从来正是他们南疆自己。


    月息死死攥紧拳头,指节发白。


    “不能再等了。”


    他眼中闪过狠色,“必须现在出兵!”


    “就算是拼上我这条老命,也得强攻,也绝不能让他们等到援军!”


    帐外,风雪呼啸。


    南疆大军的号角声,终于在这一刻,被吹响。


    战争在风雪中,彻底被拉开序幕。


    可南疆人忘了,即使夏南想要拖延时日,也从不意味着,在常年征战的谢家军保护下,那就是容易攻破的存在。


    *


    城南方向,战鼓声骤然响起,沉重而急促。


    每声鼓点,都仿佛随着风雪,一下下砸在夏南人的心口。


    颜可丽站在屋檐下,听着远处那隐约传来的嘶吼与喊杀声,指尖不自觉攥紧,眼中满是掩不住的担忧。


    “阿良哥……”


    她声音轻得几乎被风吹散,“大夏和南疆,终究还是打起来了。”


    “是啊。”阿良也满目忧色,望着远处翻涌的烽烟,长长叹了口气。


    “你说……”颜可丽迟疑了一下,还是问出口,“夏南城能守住吗?”


    “别担心。”阿良揉了揉她褐色的头发,语气温柔沉稳,“一定会没事的。”


    话说得笃定,可他自己却没有再看她,只是盯着城南方向,和那片被火光映得忽明忽暗的天际。


    颜可丽沉默片刻,又低声问:“那你说……南疆和大夏,以后会变成什么样呢?”


    战火一旦点燃,抛开胜负,两国之人,怕也注定再难如从前般平和相处。


    而像她这样的南疆人,像阿良这样身上流着两边血脉的人。


    到那时,又该如何自处?


    阿良没有回答。


    风雪越下越大,遮住了远处的城墙,也模糊了烽烟的轮廓。


    颜可丽透过漫天雪幕,望向城南那片燃烧的夜色,喃喃低语:


    “那……唐姑娘和谢将军,以后又该如何呢?”


    她的声音很轻,却夹在在呼啸的风里,迟迟没有散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