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7. 一铃赠卿一铃随身

作品:《龙七

    正是梅雨天,乌雀盘旋乡芙天际。


    夜市已人声鼎沸,往来穿梭其间,唯有两个人心有灵犀地停下步子,回眸相望。


    “玲儿?”


    全相闲桃眼含笑,忽执起折扇向人群间一点素白,打趣道:“长夜寂寥,可扇脸与在下共赏这人间烟火?”


    双玲自离开玄门已有十年,这句称呼却是二十年前,除去哥哥再无人唤过。眼前人倒似故人影,不由发愣几许,“既是缘,则来之。”


    二人沿着憧憧灯影同行,直至迈入一座新起的花戏阁,外观与寻常戏阁无疑。二人甫一入阁,两个丫鬟提着琉璃灯走来,引他们登上雕花木梯。


    阁内寂然,迟迟未有第三人来。双玲卸下天涯剑,这几日迫于生计四处奔波,身心疲惫,拿起茶杯轻抿了口,再便往全相闲那边望,恰撞入那深潭般的死水眸中。


    全相闲卸下伪装,窗外飞来本命雌蝶,戛然停在他指尖:“本座应该谢你,让本座顺利攀入玄门,又从外门杂役得以成为内门弟子,如今还能扎根在这荒唐可笑的地方。”


    双玲执杯的手一顿,待他偏过头时,嘴角抿着寒意,手中本命蝶颤动不停,全相闲继续说着让人心寒的话语道:“可该说不说,你早就知道了罢?本座生于深渊,早该屠尽玄门,不过当下最先屠的人——”


    “是你。”


    刹那间,双玲心口传来剧痛,昔日朗朗少年面容未改,手中执扇化为冥刃穿心而过,此刻神色阴鸷无比,直叫人看不清他意图。


    “你……”双玲颤巍伸出手,只是身子往后一倒,扑空的手只握住了天涯剑穗,将那枚破旧残铃滚出,坠地发出叮铃响


    全相闲离去的步子猛然僵住,铃声与十年前的铜铃重叠,让人悚然不已。


    那人极缓地偏过头,眸中除去震惊之外更多的是荒唐:“……………玲儿?”


    ·


    阁外夜市仍旧热闹,灯火如昼。六七眉眼清秀,待目视一周后,忽而拽住身旁小伍的袖子,低声道:“走,去那家酒阁。”


    小伍还未回神,已被他拉至一座名为“青青酒阁”的铺子前。


    六七扬声道:“老板!可有米桂花酒?”


    半晌,阁内才缓缓走出一人。青丝半束,烟杆斜倚唇边,吞云吐雾间,隐约可见一双妖冶青眸。小伍皱眉,只觉此人浑身透着股颓靡之气,似自甘沉沦,又似不屑世俗。


    “这…”他用烟杆轻轻点了下左手边酒坛,眉眼里尽是懒散。


    二人勉强踏入酒阁,阴冷气息扑面而来。待酒坛递到小伍手中,那人竟“砰”地一声合上门扉,将他们隔绝在外。


    小伍愕然道:“还有这般做生意的?”


    六七耸肩道:“谁知道?兴许是家底厚实,不屑做这生意。夜已深了,赶快回去罢。”


    青青酒阁对面,花戏阁高楼间,花凡羽坐在茶桌前将方才一幕尽收眼底,不由笑了笑道:“隐入人间六年,得亏那疯子想得出,倒是有趣。”


    后边传来低沉男声:“再笑个试试?”


    花凡羽置若罔闻,随手唤来名仆从道:“去把戏阁门闭上,再去看看花相冥那小子如何了,别让人死戏阁里。”


    仆从领命退去,辽青瘫入软塌间,已换回了原先青衣半敞、青丝凌乱的放浪模样:“该回去了。”


    花凡羽闻闻蹙眉道:“本就从未离去,你还在这里。亲人身处何处,家便在何处。”


    辽青放下烟杆,沉声道:“我不会死。”


    花凡羽道:“我知道。”


    二人一茬又一茬地交谈着,内容无关这六年来对彼此的问候,辽青始终冷脸相望,末了霍然起身,拂袖而去,连一句告别都吝于留下。


    花凡羽生得极好,眉目如画,寻常人定难辨雌雄。可他偏偏皱着眉,桃花眼垂下,长睫掩去眸色,倒添了几分凡俗姿色。


    辽青并未回至渊界,而是踏入花外楼,推开刹那,他瞬息间徒手贯穿仆从咽喉,肆虐汲血,一个接一个。足下赤水汇成海,血月翻涌,楼内邪气四溢才得以收手。


    他漠然拭去血迹,平淡道:“回程。”


    幸存的花外楼仆从互相一瞥,一名年轻小妖壮着胆子走上前,颤声道:“首、首席,可、可是花斑夫人来了,他——”


    “辽青?”话音未落,花凡羽已推门而入,眸光沉沉,却未发一言。


    辽青已辨不清今夕何夕,从血水中强撑起身,闷闷答道:“不是要回程?你来做甚?”


    花凡羽踏入那片赤血中,抬手为他抹去脸上血污,眸中隐忍道:“花相冥失踪了。”


    ·


    中原也好,东海也罢,无人知晓那是离乡芙何其遥远之地。一双紧握的手,一对残破不堪的铜铃,随着步履轻响,在熙攘人潮中缓缓穿行。


    双玲临近三十,身披华贵绒衣,杏眸平静如水,昔日神采早已黯淡。她在全相闲的搀扶下迟缓地迈下马车,步履虚浮,宛若游魂。旁人不自觉驻足,打量着这对气度不凡的陌生来客,却在触及全相闲冷冽目光时慌忙避让。


    全相闲为她拢了拢衣袖,柔声询问:“可要加衣?还是与我归府同歇?”


    双玲六神无主,一动不动。


    全相闲笑意微敛,思索片刻,便拉起她的手缓缓向夜市行去,可失尽记忆的双玲连步子也走得极慢,二人便一顿一挪,全相闲也不厌烦,将那人粗糙掌心握得更紧。


    到了糖铺前,双玲忽然驻足,目光死死盯着那几颗桂花糖。全相闲立即示意摊主打包起来,再出声询问道:“可是想吃?”


    双玲倏地睁大眼,嘴角僵硬地扬起,望向全相闲道:“………哥……哥哥。”


    那只手颤巍地伸出,指了指桂花糖,她极其努力地向往下说,只是别扭地再挤出来几个字:“找……哥哥……爱……吃……”


    人来人往,全相闲感觉自己应该被诛千刀,那双暗淡无光的眸子直勾勾望着他,反反复复念着拗口的“哥哥”,像要生啃了自己五脏六腑,他喉间发紧,心口绞疼得几乎站不稳。


    摊主老板正顾着打包,全然没抬头便打趣道:“夫人可真是漂亮!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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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子模样看来也有二十几了罢?”


    全相闲落泪道:“她不是我夫人,是——”


    是妹妹。


    二十年前,全相闲捕来两只灵蝶,用二人鲜血滋养成本命蝶,冲玲儿道:“以后若是我和妹妹分开了,你就顺着它走,灵蝶飞往的地方,就是家人所在的地方。”


    依旧二十年前,全相闲葬在瘟疫坑内。


    本命蝶寻不见主,便双双合一,为全相闲带来回光返照的短暂片刻。为了回到妹妹身边,他伸出手,抓住了正前来收集怨魂炼器的花凡羽。


    灵蝶双死,肉身重塑成毒体。


    花斑夫人抚过他眼尾轻笑道:“从今往后,你是开在无间彼岸的花。花相冥,我要玄门每寸土都浸透这‘香’。”


    多年心血饲养后,花相冥终于唤醒了关于妹妹的雌蝶,不曾放弃过半点机遇——


    可如今,它翩翩落在记忆残缺的双玲肩头熠熠生辉,前些日徘徊在满身血迹的双玲发间明灭不停。


    夜市灯火摇曳,全相闲拽紧她手腕疾步离去,尽管不知该往何去,可他不敢再多看一眼,多看一眼那寻觅二十载的面孔,无疑是在嘲笑自己的愚昧。


    “哥……哥……”双玲心系桂花糖,跑得勉强。


    全相闲将她一把拽入暗巷,压抑多年的怨愤倾泻而出道:“哥哥哥哥,除却这句,你可还会说别的?莫非你这一生只为个死人而活?他早死在这乱世火海里了!”


    本以为心智不全的双玲会惊惶哭泣,不料是全相闲先感到面上淌下热泪,她却伸出手为他轻拭,莞尔一笑。


    这笑容令全相闲顿觉天崩地裂,笑容不该出现在这张脸上的,二十年来魂牵梦萦之人,最痛的伤竟是自己亲手所赐。


    他颤巍巍抬起手,想拥她入怀,双玲已主动偎入他怀中,如二十年前那般轻唤道:“哥哥。”


    “对不起……”全相闲抽噎着,仍想说一千遍、一万遍,唯能将人紧紧箍住,好似这样就能弥补二十载光阴。


    不过片刻的安宁,脚步未响花息先起,来人拖一袭花衣,途径过后枯枝绽出新芽,花凡羽瞥了一眼,冷冷道:“有够感人……”


    全相闲松开手,目光陡然凌厉:“我不会逃走。”


    花凡羽低笑道:“你也逃不走,花相冥。身上流着我的毒血,便永生永世是我的人。”


    全相闲沉默半晌,回首望向瑟缩在自己身后的双玲,掌心凝聚灵力,轻轻点在她眉心。随着记忆封印渐解,双玲神色愈发软化,最终倒入自己身间。


    花凡羽这才满意颔首道:“解开记忆封印无妨,不过别忘了抹去现下这段记忆。”


    夜已深,是时候该归家了。


    全相闲指尖抚过双玲的眉眼,心底竟生出一丝侥幸,便是这二十年来,他虽未能相认,却始终伴她身侧,未曾远离。


    不知抱了多久,他才缓缓松开手,将熟睡的双玲安置妥当,独自跃下马车,冷声吩咐道:“归往玄门。”


    全相闲,花相冥;


    名改运不改,终是渊界孤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