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人惊诧目光下，年七满身泥泞，任由耳边怨灵声呼啸，狼藉离去。


    偏偏这时，微弱的兰火聚集，不知何时攀附上兰烬身躯，直直点燃两眸中的星火。待兰烬偷袭而来之际，一酒坛飞袭而来，周遭玄门弟子连忙上前。


    兰烬倒下前左顾右盼，才发觉是那站定林间的柳青，四年前的回旋镖再中眉心。


    六个月的寿命，就此般殆尽。


    ·


    兰烬生于凛冬，那年烽火连天，兵戈裂地。他尚在襁褓，未及三月，便与双亲生离死别，堕入暗无天日的渊界。


    初次见鬼灵时，战火正焚尽四野。婴孩不哭不闹，只是睁着一双幽兰的眼睛，静望着血色苍穹，由此成为了那人眼中“仅优于年七的替代品”。


    ·


    “阿…爹…救我…”


    小兰烬趴在龙霜傲肩头，望着泥山村里奄奄一息的男童，牙牙学语道：“阿…碟…救我…”


    他连“阿爹”二字都念不清，便被男人一把拽下，狠狠摔进泥泞里，耳畔传来讥诮的私语：“果然是个没爹没娘的孩子。”


    兰烬茫然地想，自己明明是有娘的。


    六岁那年，他曾与生母共度短短一载光阴。而后，便眼睁睁看着她被渊者拖上祭坛，血肉焚尽，魂魄献祭鬼神。


    龙霜傲道：“现下，你该长大了。”


    而他的娘亲，在烈焰吞噬身躯的最后一刻，仍死死盯着他，一遍遍唤着：“兰儿...我的兰儿...你要幸福......兰儿......”


    ·


    为什么将死之人，总爱念叨别人的名字？兰烬忘了自己如何觉醒剑鬼神，只记得娘亲的惨叫、渊界糜烂的花香、以及鲜血与焦尸混杂的腥臭。


    龙霜傲，彻底做到了。


    让兰烬成为一个无情无义之人。


    穷极一生不过为了寻求那人的肯定，可到头来，自己只是一颗自生感情的棋子。


    兰烬不甘地睁眼，躯体早已透支，痛入骨髓，如此荒唐一生总归走到了尽头。不知是解脱，还是更深的痛楚，眼下决堤而下：


    “阿娘……救救兰儿……”


    那一句呼唤，微弱却清晰，恰让未散的众人听得真切。所有人沉寂下来，年七从泥泞中踉跄起身，将奄奄一息的兰烬扛在肩上，欲离去。


    “年七！”


    年七脚下一滞，身形猛地前倾，连带着兰烬重重跌回泥潭。他仓皇回首，饱含哀痛的目光里，倒映着柳青每跑几步便跌入泥潭的身子。


    年七初次认清那人毅然决心，可当柳青不管不顾地扑进他怀里，颤抖着哭出声时，他的心脏还是落了一拍。


    “别走……”她身子颤动，几乎用尽全力恳求着，“求你，别走。”


    周遭人群有知情者，有无知者，见到此景不知为何都感心头一酸。小伍心头刺痛，还是全相闲折扇一挥道：“看什么看，先救人。”


    柳青拥抱力道弱了几分，她伏在年七肩头，气息微弱，却字字清晰：


    “从第一次你入魔起，我眼睁睁看着你痛苦不堪，却没能跑过去抱住你，我的心便一直被囚于水牢之中。”


    年七身子一僵，不知如何是好，“再是今日，第二次亲眼看着你被剑魔入袭。万般死寂中，我连自己的心跳，都听不见了。”


    她轻轻笑了，泪水落在肩头：“可现在，哪怕我会死掉，能在年七的怀里，什么也不可怖了。”


    言毕，柳青身子滑落。年七伸出血手连忙回抱住了那身子，原来这便是第一次，亲手护住心爱之人的滋味。


    良久，双玲走上前道：“把她交给我吧。我带她回去疗伤。”


    年七一番踌躇，半晌才松开怀抱，他望着双玲将柳青小心揽入怀中，背影渐行渐远。自己才放下心身形一晃，重重栽倒在地。


    全相闲正扶着陈上华，见此动静，陈上华艰难回首，顿了顿道：“救救他，拜托了，那是我们救命恩人……”


    玄门弟子们如梦初醒，慌忙涌上前，七手八脚地将年七抬起。小伍冲在最前头，脸上泪痕未干，却已扬起灿烂的笑。


    ·


    山间庙宇处，将此状一览无遗。


    礼万散深深叹了口气，拿起串糖葫芦，准备起驾不知赶回何处，身后站着几个执剑弟子齐齐鞠躬道：“恭送掌门。”


    墙角处，未孤华摘下面具，相貌娇艳，唯独左半张脸长满数条血痕，她向茶座另一人问道：“我们认识多久了？”


    门清饮了口茶道：“百年有余。”


    “是啊，百年有余。”未孤华抚摸着那些因自毁血脉，凸起的血痕，“想当年我们三人称霸天下，可到头来走的道路却完全不同。日后别怪我太无情了，成仙的家伙，我可不想只是龙霜傲一人。”


    门清面色沉沉：“老夫没有资格怨你，老夫对待那些后生也没有手下留情。”


    未孤华望向远处道：“百年前那场大战，若我们未曾与霜傲走散，你便不会重伤，我更不必以‘替死’之术苟活。唯一幸运便是偷学到了礼万散的替死法术。一切都会来得及。”


    门清眉心一拧道：“孤华，替死后唯有真心爱你之人才会记得你，莫要…”


    “他只是走太快了。”未孤华霍然起身。


    庭院里流苏如雪，花凡羽与辽青正对坐饮茶。见她走来，二人相视一笑，抬手斟满一杯新茶。


    “准备好了吗？”她笑问。


    辽青将茶推至她面前：“随时奉陪。”


    门清望着山下尸横遍野，又看向庭中三人举杯的身影，恍惚百年前，残阳如血：


    尚幼小的未孤华跟在龙霜傲身后，一脸羞涩地仰望着那人，“我龙霜傲一定要成为武林大侠！到时候，门清来做我门派里的掌门人！孤华嘛……”


    小少年挠挠头，突然红着脸大喊：“就、就当我妻子！”


    门清问道：“为何是我？”


    龙霜傲道：“因为真正厉害的人，永远不会出头露面！所以我要藏在你身后，做真正的天下第一！”


    未孤华嘻嘻笑道：“那什么样才算是真正厉害的人？”


    龙霜傲斩钉截铁：“当然是拥有可以保护你，保护门清，保护至亲的强大力量，让大家，让百姓永远不受到伤害之人！”


    忽然茶盏坠地，粉碎声惊醒幻梦。


    门清佝偻着捡起碎片，苍老的手掌被割出血痕。


    只可惜，物是人非。


    唯留故人言，百年现未忘。


    ·


    整座泥山变得灰暗无比，到处飘散着燃烧后的灰烬，或许是某人暗中周全，这次劫难倒是没带来更多伤亡。


    林间小宅内，众人疗伤。


    陈上华沉思片刻，自玄门台一别，夜夜不得安宁，可如今他将紫珠一把扬入火堆，头也不回地走向庭院，却在转角处蓦地停步。


    兰烬正倚着廊柱仰望浮云，忽有幽蓝火光自他眸中掠过，恰与陈上华四目相对。


    “……”


    “你可别想让我说对不起…”兰烬突然开口，却又在下一刻别过脸，“......对不起。”


    陈上华无视走过道：“既然醒了，可以去为那些伤员疗伤。”


    兰烬扫了眼院中断肢残臂的修士们，嗤笑道：“我又接不了胳膊和腿……”


    陈上华起疑：“你的兰火……”


    兰烬道：“治不了残缺，最多续命。”


    陈上华无奈，忽然转身走向偏房。兰烬蹙眉跟上。推开门，柳青静静躺在榻上，年七跪坐床畔。


    “年七！”兰烬笑开了花，刚冲到一半忽感热情，便停住脚步，“你醒了。”


    陈上华已一把扯过年七：“谁准你进来的！你身上沾有邪息，这样站在这里只会殃及青儿。”


    年七身子一顿，本来就保持较远的距离，现下更是快退缩到了窗边。


    兰烬略感不快：“这种没根据的事情，你怎么知道一定会殃及他人？”


    年七却摇摇头，沉默着推门而出，挺拔背影立在院中，正对房门，像柄入鞘的剑。


    陈上华眼下尽是疲惫道：“想赎罪，就做点实事。”


    说完他便重重关门，脚步远去后，兰烬看着柳青皱起了眉，干脆直接割血：“这么重的伤，哪怕用尽兰火也无用的。”


    片刻后，兰烬正用兰火缓慢疗愈着，可不巧吃痛时撞到了柜子，忽然掉出一本厚重日录。本不该窥探，可那扉页写着的“年七”二字，如刀刻般刺入眼底。兰烬身形一震，看向院子里守着的年七，愈发苦涩。


    不知过了多久，兰烬擦了擦嘴角血迹，推开门冲年七道：“我不知道她何时能醒，但死不了。”


    接下来，便是整整七日等待。


    小院人来人往，唯有年七不吃不喝、不眠不休待了七日，仿佛要将自己站成一块墓碑。


    偶逢落雨时，兰烬便拎着酒壶晃到他身旁，故作不耐地撑开伞：“......别误会，本王只是嫌你浑身湿透的样子碍眼。”


    小伍偷偷送来的吃食在廊下堆成小山，渐渐覆上尘埃。


    直至第七日，年七倒下。


    恰巧屋内柳青醒来，陈上华闻讯急忙赶来，“还记得我吗？”


    柳青扶了扶额道：“当然，不过要是能让我看看日录，那就更好不过了。”


    陈上华还未反应过来，柳青已抱着日录踉跄冲出门外，她看见院内皮开肉绽的年七，活脱脱像个怪物。


    到夜，换年七安置在屋内，直到兰烬当着柳青的面拿来龙剑放一旁，伤口极快痊愈，“因为他已经共鸣龙剑了，与剑灵融为一体，亦是这把剑真正的主人，任何伤对于剑灵来说都是小菜一碟。”


    柳青垂下眸道：“我去帮他熬些汤药。”


    “喂！”兰烬急唤，可那人已转瞬消失，“可他醒来最想见的人，只有你吧……”


    柴房路不长，却步步锥心。一路上尽是其余弟子满怀恨意的眼神，这四年来柳青早已习惯。


    直到被双玲笑着塞来食盒：“新鲜桃酥！快试试，终于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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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愈了。”


    小伍送她新鲜采摘的花：“无事便好”


    这才心下有所回暖，待推开门时二人已不见踪迹。


    院子内，忽传来交谈声，“与你初识那日，你运用鬼息入体格的身法，与那人如出一辙。世人总道我的兰火非杀即救，但那日在火里，我可没留一丝救你的念头。”


    年七无言，兰烬续道：“我知道你不在意这些，但多了解点对你没什么坏处。未来，渊者众人终究成为你的家人。”


    年七说：“家人，已经有了。”


    柳青正准备离去，却在下一秒听见自己名字，顿住脚步，“若是相爱，为何不敢与柳青相伴一生呢？”


    年七轻声道：“我是肮脏之人…”


    一粒石子啪嗒地滚落柳青脚边。


    就这一瞬迟疑，年七后半句话已清晰传来：


    “故人容颜未改，怪物贪心作孽，杀人如麻；殊途饮血，不敢归家。”


    “你与我对战，她望向我的眼神里那股杀劲儿，恨不得把我活撕了！倒根本没有嫌弃，或许是别的缘由？”


    “……我很脏。”


    短短三字，令人呼吸一窒。


    “四年掘尸千万具，只为救一人性命。白羽铃诞生死尸上，凝聚了天地灵气，从古至今无人寻到。可到头来，什么都不说？”


    “…我很脏。”


    那人只是这般诺诺重复着。


    无声绞痛着月色下两个人的心口。


    ·


    春季明媚，流苏叶纷纷扬扬。


    柴房里药香苦涩，陈上华对弟子的抱怨充耳不闻。全相闲放走了兰烬，双玲望着那人远去的背影，眼底的光渐渐暗了下去。


    玄门弟子们筋疲力竭地围坐，有人忽然嘀咕：“要是上忆师兄还在......”


    小伍忽拍案而起：“闭上你们的狗嘴！”


    众人霎时噤声，毕竟这次灾祸可是陈上华率先救场，半晌后，零星道歉声响起：“对不起！是我们狗眼看人低！”


    陈上华表示无奈，默然将一束灵力护养的紫藤花放在窗台，那里曾有个少年最爱倚着晒太阳。


    “说起来......”有弟子偷瞄陈上华清俊的侧脸，“上华师兄这般品貌......”


    双玲冷笑：“现在倒知道摇尾巴了？”


    “不知可有心仪之人......”


    空气骤然凝固。陈上华捣药的手顿了顿，额角沁出细汗。


    “那当然是柳青姑娘！”双玲眉开眼笑，“二人郎才女貌，到时候喜酒我坐头席！”


    小伍全然无感，小声念道：“上华兄必然是很喜欢柳青姐的了……只不过……”


    众人忽地安静下来，放大了双眼，陈上华自知无力掺合，独自离去。


    “只不过什么啊！你别话说一半！”


    “莫非那姑娘喜欢那食人魔啊？”


    小伍怒道：“你说谁是食人魔呢！小心我撕烂你的嘴。”


    话音未落，陈上华已拂袖而去。窗外流苏纷扬，他伸手接住一朵，暗暗叹道：“无论我等你多久，都好。”


    ·


    与此同时，轻花山道处。


    兰烬正要登舟时，忽闻猫叫。年七不知何时立于岸边，肩头趴着几只山猫，掌心托着一柄刻有“小兰”的木剑。


    山猫跃向自己，木剑落入手中。


    “最后时日…”兰烬摩挲着剑纹忽笑了，“就让我带着这把木剑。仗剑天涯。”


    他忽然转身，衣袂翻飞如蝶：“凡人的一生能等几个四年？年七，别让她等一辈子。”


    故人笑着头也不回地离去，化作万千幽蓝火蝶，散入春风。


    “有缘再见。”


    好一阵平淡后，柳青从身后拖着病骨，缓缓走出，看见那人站定花雨之中，神色恍惚。


    年七见来人，弯下身子：“我背你。”


    柳青挣扎再三，终是伏上那宽阔的背脊。


    宛如故人最后的留恋，眨眼睛，万千兰蝶飞来，白荷叶随风而起，夹带着流苏花。柳青将脸埋进年七颈窝，听见自己心跳震耳欲聋：


    很累吧，年七。


    年七心有灵犀的答道：“花，好漂亮。”


    不知过了多久，年七有意绕了路。


    到小院前，年七小心翼翼放下柳青，指尖拂过她沾泪的长发：“只能送到这儿了。”


    柳青想抓住他的衣袖，却只握住一片飘落的山荷叶。


    年七倒退两步，忽然深深看她一眼，那目光像穿过百年光阴，望尽她前世今生。


    然后转身走入暮色。


    人影消失，她伸出的手怎么也抓不住年七。


    软骨袭来，兰蝴蝶飞向她一瞬化为乌有，柳青叩响大门，小伍心下了然，连忙扶起柳青来，陈上华急忙拿来了药，她问道：“我还能活多久？”


    陈上华道：“只要我还活着，你就死不了。”


    柳青苦笑着，眼中含泪道：“可我活着，真像个笑话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