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婉那双能洞悉一切的眼睛，就这么定定地看着自己的儿子。


    陆景琰迎着母亲的目光，声音低沉：“妈，事情要从沪上说起。”


    他讲了苏家如何与洪门联手，设下天罗地网，要将晚棠和她母亲留下的所有东西都吞掉。


    讲了那场码头仓库的惊天爆炸，讲了他是如何亲眼看着那片火海，以为她真的已经尸骨无存。


    讲了她是如何利用那场爆炸金蝉脱壳，假死遁走，化名“白术”，从人人可欺的苏家孤女，变成了暗夜里独行的复仇者。


    “……她一个人，无依无靠，面对的是整个洪门和一个盘根错节的‘鹰巢’。她不‘死’一次，根本无法从明处转到暗处，更不可能有机会查清她母亲死亡的真相。”


    “她之后去港岛，搅动风云，再回到京市，每一步，都踩在刀尖上。”


    陆景琰的声音没有起伏，可孟婉却能听出那平静之下，压抑着怎样的后怕与心疼。


    孟婉静静地听着，一动不动。


    她的脸上，没有了刚才的探究与审视。


    最初的震惊，在听到“爆炸”和“假死”时，已经冲到了顶峰。她的手下意识地捂住了嘴，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


    可随着陆景琰的讲述，那份震惊，慢慢地，被一种更深沉、更复杂的情绪所取代。


    是心疼。


    是铺天盖地的心疼。


    她终于明白了。


    她终于明白，为什么这个叫“白术”的女孩，身上会有那种与年龄完全不符的沉静与坚毅。


    她终于明白，为什么她的眼神深处，总是藏着一抹化不开的孤寂和苍凉。


    她终于明白，为什么她能面不改色地诊断出“枯叶蝶”这种奇毒，又为什么能拿出那些闻所未闻的救命药材。


    原来，这个才二十岁的孩子，已经独自一人，从地狱里爬出来过一次。


    她所经历的苦难，是她这个在书斋里安稳了一辈子的教授，根本无法想象的。


    这个孩子，她不是什么天降的福星，她只是一个……用尽了所有力气，拼命想要活下去的可怜人。


    当陆景琰讲完最后一个字，整个房间再次陷入了沉默。


    苏晚棠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走到了他们面前。


    她站在离孟婉三步远的地方，停住了。


    她看着孟婉，那双总是清冷如霜的桃花眼里，此刻，竟流露出一丝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忐忑和不安。


    这是她回到京市后，第一次用“苏晚棠”的内心，去面对陆景琰的母亲。


    欺骗一个如此温和、睿智，并且在第一时间就选择无条件相信她的长辈，这件事本身，就让她无法心安理得。


    她已经做好了准备，准备迎接任何可能的质问，甚至是责备。


    然而，孟婉的反应，却完全超出了她的预料。


    孟婉看着眼前的女孩，看着她故作坚强的站姿，看着她眼底那抹无法掩饰的脆弱。


    孟婉的眼圈，毫无预兆地，就红了。


    泪水，在瞬间就模糊了她的视线。


    她没有一句责备。


    没有一句质问。


    她只是上前一步，张开双臂，将那个还在原地不知所措的女孩，紧紧地、紧紧地，拥入了怀中。


    这个拥抱，很温暖，带着属于母亲的、独有的馨香和柔软。


    “好孩子……苦了你了……”孟婉的声音，带着浓重的哽咽。


    “回来就好……活着就好。”


    她轻轻地拍着苏晚棠因为紧绷而僵硬的后背，用一种无比珍视的力道。


    “以后，这里就是你的家，我就是你的妈妈。”


    轰——


    有什么东西，在苏晚棠的脑海里，炸开了。


    两世为人，她第一次，被人这样用尽全力地拥抱着。


    前世，与病魔抗争十年，她是在冰冷的病床上，孤零零地咽下最后一口气。


    这一世，穿书而来，她以为自己拿的是大女主复仇剧本，注定要一路厮杀，孤军奋战。


    她用“白术”的冷酷，给自己铸就了一层刀枪不入的铠甲。


    她以为自己早已百毒不侵，心如铁石。


    可这个温暖的拥抱，和这句轻轻的“我就是你的妈妈”，却像一把无坚不摧的钥匙，轻而易举地，就打开了她内心最深处的那把锁。


    那把锁后面，关着她两世以来，所有的委屈，所有的不甘，所有的痛苦和孤单。


    那层坚硬的、用来抵御全世界的伪装，在这一刻，被彻底击溃，碎得片甲不留。


    苏晚棠靠在孟婉的怀里，那根一直紧绷着的弦，终于断了。


    她没有嚎啕大哭，甚至没有发出一丝声音。


    眼泪，却像是断了线的珠子，无声地，汹涌地，从眼眶中滑落，浸湿了孟婉肩头的衣料，滚烫滚烫。


    这是她失去母亲之后，时隔多年，第一次，再次感受到母爱的温暖。


    原来，被人护着的感觉，是这样的。


    原来，有家的感觉，是这样的。


    陆景琰站在一旁，静静地看着相拥的两个女人，高大的身躯一动不动，眼眶却控制不住地，一点点泛起了红。


    过了许久，孟婉才松开怀抱。


    她抬起手，用指腹，心疼地为苏晚棠擦去脸上的泪痕。那动作，轻柔得像是在对待一件稀世珍宝。


    “傻孩子，不哭了，都过去了。”


    她拉起苏晚棠的手，那只手，冰凉得没有一丝温度。


    孟婉将她的手，拢在自己的掌心，用力地握了握，想把自己的温度，传递给她。


    然后，她转头，看向自己的儿子，眼神已经恢复了清明与决断。


    “景琰，你父亲那边，我来跟他说。”


    陆振国，陆家的擎天之柱，性格刚正，军纪如山。要让他接受儿媳“死而复生”还换了个身份这种近乎荒谬的事情，绝非易事。


    但孟婉的语气里，没有半分迟疑。


    这件事，她来扛。


    她顿了顿，目光再次落回苏晚棠的脸上，语气里，是无法言说的感激与郑重。


    “但现在，最重要的是让你爷爷醒过来。”


    “我们陆家，又欠这孩子一条命。”这句话，孟婉说得很轻，分量却重如泰山。


    陆景琰重重地点了点头。


    苏晚棠也慢慢平复了情绪，她吸了吸鼻子，反手握住孟婉的手，那双洗去泪痕的桃花眼，清亮得惊人。


    “孟阿姨，爷爷最迟明天早上，就能醒过来。”


    她顿了顿，补充道：“而且，会比以前更精神。”


    灵泉水和那些珍稀药材，不仅仅是解毒，更是从根本上，洗筋伐髓，固本培元。


    “好，好！”孟婉连声应着，眼里的笑意，几乎要溢出来。


    正在这时，病房的门，被轻轻推开。


    高建军探进一个脑袋，压低声音，神情古怪地汇报：“旅长，外面……外面那些人，都……都堵在门口，说要进来给您和嫂子……道歉。”


    他口中的“那些人”，自然是指陆文德和陆宗仁那帮之前还叫嚣着要把“妖女”赶出去的亲戚。


    他们在外面透过玻璃，亲眼见证了医学奇迹的发生。


    前一秒还被医院下了病危通知书的老爷子，喝了一碗不知道是什么的汤药，后一秒心电图就跟打了鸡血似的往上窜。


    这帮人精，瞬间就明白了。


    这个“白术”，不是祸水，是活神仙啊！


    能把一只脚都踏进棺材里的人拉回来，这是何等通天的手段！


    得罪了她，不就等于得罪了未来的救命稻草？


    于是，刚才还义愤填膺的众人，立刻换了副嘴脸，一个个悔不当初，争先恐后地，想要进来刷个脸，弥补一下刚才的过错。


    陆景琰听完，眉头一皱，眼底闪过一丝厌恶。


    “让他们滚。”


    他连一个多余的眼神都懒得给。


    苏晚棠却拉了拉他的衣袖，轻轻摇了摇头。


    她看向孟婉，轻声问：“孟阿姨，您看呢？”


    她这是在将主动权，交到孟婉手上，也是在用行动，表达对这位长辈的尊重。


    孟婉赞许地看了她一眼，心里对这个儿媳妇，是越看越满意。


    有本事，有心胸，还懂的进退。


    她沉吟片刻，温婉一笑，那笑容里，却带着一丝属于教授的，不容置喙的锐利。


    “让他们进来吧。”


    她淡淡地说道：“有些事，当着大家的面，一次性说清楚了，也好。”


    她要亲自，为她的儿媳妇，正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