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到小说的第三部分——一九二八年四月六日。


    柳达发现这一部分庄生又换了一个新的叙述者杰森。


    读了这一部分的开头，柳达不由得地松了一口气。


    他想。


    总算换了个“正常人”，而且时间线也清晰了，


    回到了“现在”。


    不然，尽管这部小说在自己看来有着伟大的开创意义。


    但若整部小说都如前半部分那样阅读的如此困难。


    那恐怕也会极大的影响到这部小说在读者中的接受程度。


    而这一章把叙述视角转到相对正常的人物上面。


    并且回到现在，显然是在降低小说阅读上面的难度。


    并且做的还相当不错……


    没有停留，带着好奇，柳达继续往后面读了下去


    根据零散的信息，他推断出这一章节的叙述者是杰森。


    他是前面两个叙述者的弟弟，目前也是家里的顶梁柱。


    然而，刚读了几段，柳达的眉头就不由得拧紧了。


    这次不是因为困惑，而是因为反感于这个叙述者。


    这个杰森，几乎满嘴都是抱怨、算计和恶毒的咒骂！


    他咒骂股票市场，咒骂他的外甥女小昆汀（凯蒂的女儿），


    咒骂家里的黑佣，咒骂他那个在他看来无病呻吟的母亲，


    甚至咒骂姐姐凯蒂和早已经跳河自杀的哥哥昆汀！


    他的思维清晰，逻辑严密，可完全是围绕着钱和控制。


    他把姐姐凯蒂从外面寄给女儿的赡养费据为己有。


    还用最刻薄的语言羞辱和操控家里面的每一个人。


    他自私、冷酷、偏执，把所有的不顺都归咎于他人。


    认为自己才是这个破落家族里面的真正受害者。


    尽管早就已经习惯了在阅读中搁置自己的道德判断。


    但柳达还是不由得对于小说中这样的人物感到反感。


    他编辑过不少描写反派的稿件，但像杰森这样。


    从骨子里透出如此真实又如此令人作呕的恶。


    还是头一次遇到。


    这个角色不像那些脸谱化的恶棍，他精明而又有行动力，


    像极了现实中那些以功利主义为导向的活生生的人。


    让人在反感之余，又感到一种毛骨悚然的真实。


    读到杰森如何像猫捉老鼠一样戏耍和追捕逃学的小昆汀，


    如何用最恶毒的语言诅咒她跟她妈一样淫荡时。


    柳达感觉自己不是在审稿。


    而是在通过小说旁观一场令人窒息的精神虐待。


    但同时，一个冷静的声音也悄然在他脑海里响起：


    庄生这个天才，写得实在是太他妈绝了！


    把一个被怨恨、贪婪腐蚀的灵魂，解剖得如此淋漓尽致。


    杰森的独白，就像一面扭曲的镜子，


    映照出这个家族成员人性中最丑陋、最卑劣的一面！


    这功利，恐怕也只有那种最顶尖的作家才能做到吧？


    柳达强忍着不适，几乎是咬着牙读完了杰森的部分。


    读完之后。


    他意识到，庄生用三种截然不同的叙述声音，


    构筑了小说中康普生家族悲剧的三个核心侧面。


    每一个叙述者，都代表着这出悲剧的一个角度。


    这让整部小说有着如同交响乐中多声部演奏般的魅力。


    那么，第四部分呢？


    庄生会用什么方式来收束这个支离破碎、令人窒息的故事？


    柳达带着更大的好奇，点开了小说最后一部分。


    标题是——一九二八年四月八日。这一天，是复活节。


    柳达发现叙述视角终于转换成了相对客观的第三人称。


    焦点集中在了这个家族最坚实的基石——黑佣迪尔西的身上。


    读到这里，柳达紧绷的神经终于得到了一丝舒缓。


    与前面三个部分那种内在的混乱、压抑和狂暴不同。


    柳达觉得。


    这一章节的叙述者迪尔西沉稳、质朴，充满了力量。


    在这个摇摇欲坠的家族里她是唯一温暖和正常的存在。


    读到迪尔西带着班吉和小昆汀去参加黑人教堂的复活节礼拜时。


    柳达感觉自己的呼吸都随着情节的发展不自觉地放缓了。


    庄生以极其朴实的笔触描绘出了那个简陋教堂里人们炽热的信仰。


    教堂里那个来自圣路易斯的牧师用沙哑的嗓音布道，


    讲述着基督的受难与复活，声音里蕴含着悲悯的力量。


    读到这一段时，柳达感觉自己的眼眶忽然有些发热。


    受了大量小说的洗礼，他向来不是个轻易动感情的人。


    但在此刻。


    在见识了班吉的混沌、昆汀的绝望和杰森的恶毒之后，


    他感觉。


    迪尔西和她所代表的这种坚韧、忍耐与信仰，像一道温暖的光，


    穿透了康普生家族厚重的阴霾，也穿透了屏幕直抵自己的内心。


    他突然明白了。


    庄生把迪尔西的部分放在复活节，是一种强烈的象征。


    在西方的复活节这个象征着救赎与新生的日子里。


    康普生家的血脉虽说已经看起来像是走到了尽头，


    但那种人类所具备的最基本的善良、忍耐与爱的能力，


    却在迪尔西这个黑人女佣身上得到了延续和“复活”……


    小说的最后，画面回到了那个白痴孩子班吉身上。


    在迪尔西的看护下，


    他坐在炉火旁，看着跳动的火焰，一切都恢复了“有序”的平静。


    那是一种经历了所有躁动之后，归于沉寂的平静。


    读完之后。


    柳达久久地坐在电脑前，沉溺在小说的世界里没有动弹。


    窗外的天色已经暗了下来，编辑部里此时只剩下他一个人。


    不知不觉，他整整看了这部小说有六个多小时。


    连什么时候下班，同事们都走完他都没有察觉。


    这会儿，电脑屏幕的光映在他脸上，明暗不定。


    他脑海里盘旋着那些碎片般的画面和那些扭曲的灵魂，


    以及最后迪尔西那坚实的背影和教堂里悲悯的布道声。


    他伸手，摸向桌上的烟盒，却发现里面已经空了。


    他深吸一口气。


    重新握住鼠标，滚动页面，回到了文档最开始的那一行。


    这一次，他从小说里看到的不再仅仅是困惑。


    他看到了一个家族的命运，一种文明的衰败，


    以及人性在极端困境下的挣扎和所显露的微光。


    他终于明白了“喧哗与躁动”这个书名的含义。


    它不仅仅指这个康普生家族内部的混乱与痛苦，


    更指向一种普遍的人类生存状态，一种在时间洪流中，


    理想与现实的碰撞、记忆与当下的纠缠的复杂感受。


    庄生这个天才作家，这哪里是写了一部小说？


    他简直像是铸造了一个失落的世界！


    一个让人走进去就倍感沉重，却又无法轻易逃离的世界！


    这一刻。


    柳达无比确信这部小说就是那种开创性的伟大作品。


    他觉得。


    从这部小说开始，小说界恐怕要出现一个新的流派。


    他不知道自己从小说里总结的是否可称的上准确。


    但他觉得，这个新流派也许可以命名为意识流小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