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候陆心妤知道他的父亲是谁，自然也不意外他清楚自己的身世。


    只是没想过几年前的一面之缘，他竟有过目不忘的本事。


    因着拥有共同的秘密，二人私下偶有书信往来，但正真有来往不过这半年的时光。


    是以如此熟络的称谓，她一时有些不习惯。


    与陆心妤的生分不同，袁徽承闲适自在。朋友间相处久了，换一个舒适的称谓，是顺其自然的事情。


    陆心妤却心不在焉，没有注意到他的反应。低着头沉思道，“阿承，我前些日子拜托你查的事情，可有结果？”


    经她这么一问，袁徽承回想起正事来了，最近确实查出点眉目，碍于一直没有见面的时机，没能将消息传递给陆心妤。今日凑巧可以将他查出的蛛丝马迹告诉她，“我原本一直把重点放在十年前的时间线上，也就是你父亲辞官那一年。苦心积虑查了大半年一无所获，直至去年年底听了你的建议，将时间点放在案发前的那几年里，还真的查到一些线索。”


    陆心妤没想到今夜偶然的见面竟能带来意外的收获，喜不自胜地问道，“查到什么？”


    袁徽承理了一下思路，“大概五年前，也就是案发的前两年，那时候我爹还在户部任职。据他所说，太子殿下素来不喜成王。所以成王出兵西北之时，太子有意为难，暗地里捏造各种名目欺上瞒下，私扣辎重物资。”


    陆心妤双手交握，蹙眉思索，缓缓道，“按照这个说法，西北大军那几年应该物资匮乏，供不应求才对，但事实却并非如此。我在西北的时候亲身见闻，前线士兵士气大作，后方军用物资源源不断，两相结合，才有那西北大军屡屡告捷的辉煌战绩。”


    陆心妤美眸流转，忽地长睫抬高，专注地望着袁徽承，听他说出至关重要的一句，“这笔账，据说是成王解决的。”


    成王？


    回想西北战场，对他最深刻的印象，莫过于身为主帅手握重权却不作为。


    前线战士冲锋陷阵，他以养病的由头在后方闭门休养。这几近众所周知的秘密，却因他身份尊贵无人敢指责半分。


    “我曾听我爹说过，战争是极其劳民伤财的事情。行兵打战一年，少说几百万两，多则上千万两。西北这几年场场都是恶战，军资粮草消耗估计数不胜数。”


    袁徽承带兵打过战，体会更加深刻，“正因为如此，我曾找到数位西北将士了解过，当年并不存在粮草紧缺的情况。”


    “成王这里可以成为一个突破口深入了解，可惜我听说他为人甚是冷淡，不爱结交朋友，也不近女色，想从他那里打探点消息估计是难上加难。”


    这本是与她毫不相干的一个人，如今猝不及防地牵扯入她最在意的事情里，她对此人的了解却少之又少。


    陆心妤略感失望，但心中感念袁徽承对此事尽心尽力，不由得言谢，“阿承，谢谢你。”


    袁徽承心头一叹。


    似是不喜陆心妤这般客套，他目光一敛，诚恳而郑重，“心妤，我做这些事，不单单只是为了帮你。想必你十分清楚，我父亲也是受害者。作为儿子，我有义务也有责任为他洗刷冤屈。”


    他为人谦和，极少动怒，向来给人翩翩公子的形象。但此番言语却说得极其坦诚慷慨，让人不自觉地肃然起敬。


    世上本就没有什么感同身受，相同的境遇更能引起共鸣。


    她心头稍感欣慰，回以一个惺惺相惜的眼神。


    袁徽承来的时候，是翻墙进来的。


    自然而然，也是翻墙走的。


    陆心妤回屋时，尹妈妈已经做好了面，给她盛了满满一大碗。


    简单的番茄鸡蛋面，加入片得细细薄薄的新鲜肉片，撒一把嫩绿的青葱，那味道酸爽清甜，说不出的鲜美可口。


    晚饭没吃，这会子正饿得慌。陆心妤捧起大碗，一口热汤下肚，顿时食欲大开，将汤面吃得一干二净。


    阿苗才吃了一半，搁下筷子，瞟了一眼连汤都喝得见底的大碗，眼神有种说不出的耐人寻味，“怎么，你那位江湖朋友穷得连饭都吃不上？”


    ……


    陆心妤抿抿唇，无言以对。


    江湖人没钱吃饭说得过去，可他吴英明好歹是一名大将，近几年再怎么平庸也不至于如此落魄。


    更何况，他并非碌碌无为，籍籍无名的庸才之辈。当年西北战场调兵遣将运筹帷幄，短短三月时光就攻克三郡，连收三城的英勇战绩，至今仍是大魏百年战史上的奇闻美谈。


    初到西北的三年中，战场上屡屡告捷，一战成名。大魏朝中上下，一提起吴英明吴将军的名声，无不点头称赞，交口称誉。这般一对比，圣上钦点挂帅的二皇子成王殿下，就显得平庸而毫无建树。


    陆心妤当年去过西北，对吴英明的骁勇善战更深有体会。城中百姓有口皆碑，无不心生敬仰，赞不绝口。甚至还兴起一股热潮，各家各户在门口贴一张吴将军的画像，据说可以辟邪。


    这种画像，陆心妤见过的就有七|八个版本，基本上都是粗头大耳，深目大脸之辈。


    这造成她第一次见到吴英明的时候，足足呆愣了半晌才回过神来。后来联想到百姓门口那些个画像，简直哭了。


    这么个人，怎么可能没钱吃饭！


    肯定是故意不给她饭吃的！


    尽管她一心赶着回陆府，也顾不得吃什么晚饭。但心里还是狠狠地埋怨了吴大将军一通。


    只不过这点，她当真冤枉人家了。“吴将军”确确实实没记起要吃晚饭这回事，也自动屏蔽了肚子的饥饿感。


    所以此时，在陆心妤不知道的地方。后知后觉的成王殿下正在雪湖渔船上，顶着霍颐深戏谑的目光大快朵颐，弥补错过晚饭的罪恶。


    霍颐深屡屡拿眼瞧他，这人吃得细致斯文，举止优雅，耐不住添饭的频率有点高。


    见元暮杭又举着空碗盛饭，他已经开始混沌，记不清这一勺加满是第五碗还是第六碗，又或者都不是。


    嗯，他有点犹豫不决，要不要再吃一碗，又害怕成王殿下会给他安一个抢食的罪名。


    经过三秒的深思熟虑之后，他决意不吃。


    毕竟吃东西哪里比得上调侃不近人情的成王殿下来得有趣。


    “说说看，吃这么多是因为王府的伙食不好，还是因为适才闭门不出耗费的体力太多？”


    元暮杭对这人的性子了如指掌，怎会听不出他言语中的调侃之意。在看了他一眼之后，慢条斯理地咽下口中的鱼片回道，“是因为你的脸太黑。”


    霍颐深觉得这个回答有些莫名其妙。不过倒是给他提了个醒，立即找来一条湿布巾拭去脸上的煤灰，边擦边问，“啊不是，我脸太黑跟你吃得多有什么关系？”


    元暮杭终于搁下瓷碗，反问道，“那我吃得多跟你又有什么关系？”


    霍颐深被噎得哑口无言，干瞪着两只眼睛，却拿他束手无策。


    不出一会儿，二人便凭栏而望，对着雾气蒙蒙的湖面小酌佳酿。


    美酒下肚，霍小侯爷心中的艳羡之意不加掩饰，禁不住叹惋，“这□□小姐，性子温柔娴静不说，生得又是极美，当真不可多得啊。哎你说……我以前怎么没发现陆府还有这样天仙般的女儿，当真是暴殄天物……”


    起初听他说到温柔娴静，元暮杭忍俊不禁。可是越到后面，语气愈发的不靠谱，满满的都是惋惜错过的悔意。听得元暮杭心中醋意横生，不由得给他下了警告，“收起你那色心，别妄想打她主意。”


    霍颐深向来是个不怕事的主儿，“放心，殿下看上的，我霍颐深就算再喜欢，也断然不会跟您抢。”


    礼让的人，话说得何等大气。只可惜听的人，丝毫不领他的情。


    元暮杭对着湖面静默不语。


    夜深雾气浓重，悄无声息淹没整片湖面。而他的心却被突如其来的春风拂开一片明朗。


    第二日。


    陆心妤一觉醒来，膝盖僵硬微酸，已无昨日的疼痛之症，没想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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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的药倒是效果奇佳。


    阿苗照着药方煮好药水，看着她半个身子懒洋洋地倚在床柱上泡着腿，由衷地赞叹，“这江湖人倒是个细心的。”


    隔了一会，又觉得想不通，没钱吃饭，怎的有钱可以买药？


    陆心妤想起温泉山庄的事，赶紧将话头往这上面引。


    跟阿苗打听了几句，她大概摸清了事情的来龙去脉。


    胡尚书家的温泉山庄名声在外。每年开春桃花争芳斗艳之时，便会邀请朝中亲朋好友前往赏花泡温泉。只是往年陆家从未受邀，自然也无从参加这场官家宴会。


    所以初时收到请帖时，陆松心里嗔怪，没想到往年无人问津的陆家，今年竟意料之外地出现在宾客的名单中。


    据说春日泡温泉有诸多好处。陆松惊讶之余，已做好了举家同往的决定，势必要带妻儿老小同去体验一下温泉的妙处。


    至于去泡温泉要准备什么物品，带何衣物，一家人欢天喜地聚在一起商量了半天，陆心妤成了落单被忽视的那一个。


    后来倒是白氏还存了几分理智，想起虞夫人提过的与胡世陵议亲的话头，才一语点醒李氏，想起要把陆心妤带过去给人家瞧瞧。


    毕竟是驴是马，拉出来溜溜才知道。


    外人把她说得再美再好也没用，要人家胡公子看得上才是正经。


    只有这个时候，众人才恍然想起陆家还有陆心妤这么一个女儿。


    泡温泉的事，她本来就不稀罕。


    从前在江南，爹娘虽不崇善奢靡之风，但毕竟家底殷实，再加上只有陆心妤这么一个女儿，自然什么好的奇的都要带她体验一番。


    自家那些个温泉山庄，湖畔山庄，别具风格应有尽有。


    甚至还有因她喜欢的水果而特意买下改造成山庄。比如她爱吃荔枝，她的宝贝爹就特意买下一小片荔枝林，建了个小型的山庄。每年酷暑来临硕果磊磊之时，她便可以住进去，日日抱着那几棵果树大快朵颐，美不胜哉！


    至于泡温泉这种事情，于她来说，就像是日常穿衣吃饭那般稀松平常，见怪不怪。


    是以，众人忙忙碌碌绞尽脑汁为赴宴做准备的时候，尹妈妈这个泡温泉老手加狂热爱好者，已经帮她备好了各色物品，全然不用她过问半句。


    三日后，春风满城，日光和煦。


    陆家男丁骑马在前方引路，三四辆女眷的马车紧随其后，有条不紊地前行。


    袁家人丁单薄，又是头一回前去温泉山庄。所以袁徽承的母亲袁姚氏借着顺路的由头，跟上了陆府的车队。


    陆心妤跟陆心娴、陆心妙三人同乘一车。


    年轻姑娘，又是头一回接触新鲜事物，堂姐妹二人心潮雀跃起伏，萌生出许多美好的憧憬。


    叽叽喳喳说了半路的话，终于安静了片刻。


    闲来无事，陆心妙掀起半边车帘，盯着这方小小的空隙往外看，看了一会，回头朝她们二人招招手，“二姐四妹，你们快来看。”


    “阿妙，看什么呢？”


    陆心娴见她看得专注，凑过去伸手一拂，窗外的风光一览无余。


    陆心妤逆光望出去，袁徽承骑着高头大马落后几步。习武之人，身量高大伟岸，举止洒脱不凡，俊朗的面容尤为引人注目。


    车窗猛然大敞，陆心妙不由得又羞又急，一把扯下帘子掩住车外的风光。


    稍稍平缓一下心情，她红着脸娇嗔道，“其实嫁个将军也不错，威武得很……”


    陆心娴看她俨然一副春心荡漾的模样，叹了口气打击她，“哪有那么多将军可以嫁！”


    陆心妙攒住堂姐的手，“二姐有所不知，西北将军吴英明此番回皇城来，就是为了娶妻成家。”


    对于他回京娶亲一事，陆心妤吃惊之余又觉得入情入理。


    想来他年岁也不小了，娶妻生子的事是该提上日程。


    事是这么个理，只不过自己操心得有点越界，开始想象什么样的女子会成为他的妻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