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6. 池鱼

作品:《容华谢后

    容恪心下猛地一沉。


    太子的声音在殿内再度响起,“盐务一案原就由九弟一力经办,此间详情,他最是清楚,由他主审再合适不过。况且......”他顿了顿,意有所指道:“九弟回京不过数月,由他来审,想必郑王也不会有异议罢?”


    郑王冷哼,嗤道:“太子殿下何不问问九弟自个儿?”


    顷刻间,所有人不约而同转过身,目光尽数落在容恪身上。


    恰在此时,殿外一道闪电忽地划破长空,骤然将昏沉大殿刺亮。电光映亮他半张脸庞,亦映出他浓墨瞳孔中一闪而过的冷意。


    不过一瞬,殿内便重归昏沉。


    “武威郡王。”皇帝终是开口,声音听不出丝毫情绪,“你意下如何?”


    容恪自众人身后走出,至御前恭敬拜倒,“父皇,得太子殿下信重,儿臣不胜惶恐。然,儿臣再三思量,盐务一案,由儿臣主审,实为不妥。”


    他语声平缓,条理分明,“一则,该案案犯由儿臣一手捉拿。依例,审办应当分离以避嫌。二则,儿臣行伍出身,从未有审案经验,骤然接下如此大案,恐贻误大局。三则......”他声音微沉,透出一丝恰到好处的斟酌,“父皇方将五军营重任交予儿臣,营中事务千头万绪,儿臣唯恐辜负父皇信重,实是无力分心旁顾。”


    太子声音冷下来,“五军营有孙坐营主持日常庶务,九弟这个提督,便当真这般忙?”


    容恪保持跪姿转向太子,声音中带着进退两难的涩意,“回太子殿下,正因孙坐营与几位把总都是营中老将,臣弟新官上任,又资历浅薄,才更需勤勉砥砺。”


    他话没说透,但在座诸位都已明白他言外之意。


    可太子偏偏嗤笑道:“九弟无心旁顾刑名之事,倒是有闲心带美人去京郊跑马!”


    容恪心下一紧,倒不是因与谢浅之事被太子知晓——本来他行事便从未刻意隐瞒。而是,他忽地意识到,这一局,无论怎么走,都是无解的死局!


    太子之怒,怒不在其他。怒,在他迟迟不肯表态。


    及冠开府那日,太子亲临武威郡王府时,他未表态;东宫对弈那日,太子言语试探,他仍避重就轻。今日,太子当着这么多人的面举荐他做主审官,便是孤注一掷要他当场表态。


    若接下这差事,日后便是众人眼中的太子党,少不得被郑王一系视为眼中钉肉中刺。可若一再推辞,就是不知好歹当众驳太子脸面,同样后患无穷。


    殿外电闪雷鸣,他心下亦是轰隆作响,额间渗出细汗来,反复权衡接下来说出口的每一个字。


    还未待他开口,沉缓之声先一步从御座传来,“武威郡王,如何?”


    他别无选择,长拜,“儿臣,领旨。”


    众人告退之时,皇帝突然开口,“武威郡王留下。”


    太子与郑王的目光皆从容恪身上流转而过,复又若无其事般转身出殿。


    殿外,天幕似被撕开一道缺口,暴雨从中倾泻而下。水汽蒸腾氤氲,四下一片雾气茫茫。


    张华英早已为太子备好步舆,油绸顶盖遮得严严实实。小太监擎着巨大的黄纸伞,将脚踏置于舆前,铺上厚厚毛毡。太子踏入步舆,靴履未染分毫湿气。


    待太子步舆起驾,张华英方转身,又为其他人恭敬奉上油绸雨衣、雨帽、油靴等雨具。


    沉重殿门缓缓合拢,容恪的目光亦随之收回。他躬身垂首,只盯着自己脚尖。御座两侧,金鹤香炉如往常一般,静默无声,只袅袅吐着香烟。


    殿内陷入一片沉寂。


    许久,御座上的人方出声,打破沉寂,“孙凯是老将了,在五军营多年,根基深厚。尊重与敲打之间的尺度,你自己好生把握。”


    容恪惊讶地抬起头,看向那抹明黄。


    他原不该这样失仪,可父皇话语中明显的教导之意,竟让他一时忘了分寸。


    他回过神来,猛地低下头。在大校场时,孙凯仗着是老人,牢牢将权柄握于手中。他有心敲打,培植党羽,奈何他在营中资历浅薄,加之孙凯又是父皇一手提拔,便不敢妄动。


    父皇此言,分明是默许他教训孙凯,只要拿捏好尺度便可。


    容恪心下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他猜不透,父皇此举,是真心教导,还是别有用意?


    强自稳住心神,他垂头应道:“儿臣谨遵父皇教诲。”


    殿内又复归沉寂。


    片刻后,皇帝又问:“太子所说马场之事,可为真?”


    容恪一顿,心下飞速思索,斟酌道:“父皇,儿臣告假并非全为私事,而是......”


    “哪家的姑娘?”皇帝直接打断他。


    他强压下抬头的冲动,撩袍跪地伏拜,“禀父皇,正是儿臣此前奏章中所提及的望江谢氏。其乃当地诗书耕读之家,谢氏于淮安救过儿臣性命,于盐案亦是有功。”


    “唔。”皇帝声音不辨喜怒,“你上折请过封赏,朕批准便是。”


    “只是,”他话音一转,“少年心性固然可贵,也不可荒唐过甚。”


    闻言,容恪再叩首,“父皇教训的是,儿臣甘愿领罚。只是,儿臣另有一事,请奏父皇。”


    “奏。”


    “儿臣师母,吴老夫人,对谢氏一见如故,欲认其为干孙女。儿臣恳请父皇恩准,迎谢氏为儿臣侧妃,纳采之礼,直送京城吴府。”


    御座之上久久没有回音。良久,方传来一声轻斥,“荒唐!”


    “未定正妃,便迎侧妃,成何体统?何况,一介庶民之身,可配郡王侧妃之位?”


    容恪重重叩首三次,眼眸低垂,敛去眼底的孤注一掷,语声诚恳道:“父皇,儿臣自幼失怙,宫中甚至连一幅母妃画像都未曾留下。”他眼眶渐渐发红,“虽说,孙承祖死有余辜,可母妃毫不知情,她是无辜的。”


    “这么多年,儿臣早已想通。这世间,所谓荣华,所谓富贵,皆乃过眼云烟,都不及一丝真情可贵。”


    “或许在旁人眼中,谢氏身份卑微,不足为配。甚至会有人笑话儿臣,所择侧妃于前程毫无助益。”


    他倏地抬眼望向御座之上,目色灼灼,尽是毫不退缩之意,“可儿臣,无需任何助益!权势于儿臣,无非是保全在乎之人的手段。比起真心,一文不值。”


    “若父皇恩准,儿臣愿常驻西北,埋骨黄沙。为父皇、为太子,永镇边塞!”


    皇帝望向阶下那道跪得笔直的身影,一时怔住。他倏地想起三十年前,他也是这般跪在父亲面前,恳求迎娶先皇后。


    彼时,他原配早逝,未留下任何子嗣,府中还有刚生长子的妾室。父亲不允,厉声斥他贪恋美色,无男儿之大志。只因先皇后家世普通,于大业无任何助益,逼他联姻贵女。


    他不肯,在父亲屋前跪了整整一夜。后来,父亲终于出来,对他说,若他能打赢朔州之战,便应了这桩婚事。


    他从尸山血海中杀出重围,将大夏旗帜插在朔州城头后,便因失血过多昏死过去。


    父亲,终归没有食言。


    他娶到了此生最爱的女人。只可惜,情深不寿,相守不到十年,她便撒手人寰。


    他看着阶下与当年自己如出一辙的儿子,脑海中又出现另一道温柔身影。他已不记得她的具体模样,却还记得第一次见她时的惊讶。原本他以为,将门必出虎女,可她却是柔弱娴静。甚至,终其一生,从未大声说过一句话。连死亡,都是悄无声息。


    最终,他沉沉开口,“先迎侧妃,正妃又当如何?”


    容恪心下冷笑,父皇自己迎娶皇后时,郑王都出生了,也未见有什么妨碍。此刻,却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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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话在这儿堵他。可他面上依旧诚恳,“父皇,一切过错皆在儿臣,是儿臣情难自禁。儿臣,愿担下一切后果!请父皇,暂不议儿臣正妃之事!”


    皇帝声中带着威压和一丝难以捉摸之意,“你可想好了?”


    容恪语声铿锵,“儿臣心意已决,绝无更改!”


    “你若能妥善了结盐务一案,朕,便准你所请。”皇帝后背靠上御座,声音依旧没有波澜,“不过,吴谨已然致仕,还要被你拉来做幌子。”


    “认亲就不必了。人不能忘本,无需强行攀高枝。”


    容恪连连应下。


    殿外暴雨如注,即便他披紧油绸雨衣、戴稳雨帽,冰冷雨珠仍不可避免地砸落面颊,可他却浑然不觉。一路上,他脑海里反复思索的,唯有御前那句“妥善了结盐务一案”。


    何为“妥善了结”?


    是刨根问底、直指通州场仓为妥善?还是压死在戴秉坤、高弘略身上,再一次和好稀泥,方为妥善?


    显然,父皇想要后者。可后者最难的,并非审案,而是如何在太子与郑王之间走好钢索。


    这一点,众人皆知,父皇不可能不知。


    方才在殿中,太子的逼迫,父皇亦看在眼中。甚至,他本身就是逼迫的一环。可如今,却丢给他一句,“妥善了结。”


    若不是仍在宫中,他真想冷笑出声。


    事不过三,太子对他,已是忍无可忍。若这一次,他还不明确表态,便只能等到东宫出手清理他。可若彻底倒向太子......那位连太子都摆不平的长兄,今后,他又如何应对?


    冰冷暴雨中,他深深叹了一口气,只觉天地仓皇,万分疲惫。


    回到王府,禄全早已备好热汤,他却径自直奔正院。


    甫入院门,目光便与坐在廊下观雨的谢浅直直撞上。两人皆是一顿,谁也没有出声。


    隔着半个庭院,隔着如注雨幕,明明只能看见一道模糊身影,可谢浅,偏就看清他眼底深深的疲惫。


    许久,她站起身,朝他招了招手。


    容恪大步穿过雨幕,不过瞬间,便立于她面前。


    谢浅一言不发,伸手为他摘下雨衣雨帽,双手拂去他面颊淋漓雨珠,捧住他的脸,深深望入他眼底。随即,不顾他周身湿冷,紧紧拥住了他。


    容恪嘴唇紧抿,手臂收拢,深深回抱住她。


    他的心,就这样倏地安定下来。在这狂风暴雨的摧折中,至少还有一人,不问缘由,不问将来,始终会紧紧拥住他。


    沐浴收拾妥当后,二人一同坐于廊下,观着仍未停歇的大雨。


    周遭仆侍早被遣退,只留下几盆上好的银丝碳,供他们烘着湿发。容恪认真为她梳发,她头发不算细软,反而有些粗硬,韧性极佳。从前听景灵宫的老嬷嬷说过,女子的头发便是性子,如今看来,果然不假。


    想着想着,他不由低笑出声。


    闻声,谢浅侧脸望他,见他眉眼舒展,郁气消散许多,心下松了一口气。


    他读懂谢浅眼底关切,安慰道:“放心吧,我命硬着呢。”


    “究竟何事,竟让你都觉得这般为难?”谢浅终是问出口。


    容恪笑笑,“无妨,不过是太子又将盐案丢给我罢了。父皇,定下我主审。”


    谢浅瞬间坐直了身子,眉头轻蹙,“这钢索,可还走得下去?”


    容恪无所谓道:“走不下去也得走,不然又能如何?”他顿了顿,自嘲道:“难不成,一刀将这索砍了?”


    话音刚落,谢浅眼底光芒骤亮。她不得不感慨,明明她与容恪身份立场全然对立,可每每落在这些具体事上,却总能奇妙地达成一致。


    她紧紧握住他手掌,眸中带着一丝激荡的疯狂,亮如星辰。


    “那我们,便将这索,砍了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