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0. 第四十章 天子之棋

作品:《风雪渡万里

    姜宁回到景阳宫时,远远便见主殿内姜厚钦枯瘦而孤直的背影。


    他正负手立于那幅帝后琴箫和鸣的画像前,昏黄的光线将他的身影映照出几分寂寥。


    姜宁放轻脚步,行至他身后丈许处静立。


    未待她开口,他那低沉而略显沙哑的嗓音已缓缓响起:“去见沈卿了?”


    语调平稳无波,听不出丝毫情绪,仿佛只是随口一问,对她去往何处、所为何事,皆不甚在意。


    “回父皇,是。”姜宁垂眸,轻声应道。


    姜厚钦缓缓转过身,目光沉静地落在她身上,直言不讳:“你与沈卿之事,朕已知晓。”


    姜宁抬眸,迎上他的视线,语气带着一丝审慎:“那父皇是何圣意?”


    姜厚钦唇角微扬,露出一抹极淡却温和的笑意:“朕并无他意。惟愿吾儿此生平安喜乐,顺遂无忧。”


    “儿臣明白了。”姜宁心下一动,微微福身。


    姜厚钦行至案旁,撩袍坐下,忽而问道:“宁儿,若他日霖儿继位,你可会留齐儿一条生路?”


    此言来得突兀,姜宁微微一怔,眼底掠过一丝不解。她凝眸看向父皇,不答反问:“父皇以为呢?”


    姜厚钦并未直接回应,目光投向虚空,声音沉缓,带着一丝追忆与慨叹:“这些时日,朕思虑良多。你与汪家,势同水火,不死不休。然无论如何,你与齐儿,终究皆是朕之骨血。”


    他顿了顿,声音更低了几分:“朕近来龙体愈渐衰颓,夜深人静之时,常忆起你母后音容。昔日,为制衡朝局,朕一手扶植汪家坐大。时至今日,回望前尘,或许……朕当年,确是做错了。”


    “父皇……”姜宁喉间微涩。


    姜厚钦抬手,示意她无需多言:“你且听朕说完。”


    姜宁顺从颔首。


    “自去岁你归京,朕未尝没有一日不悔,当初何以狠心将你远送长安,令你我父女分离十余载,平白磋磨了这许多岁月。”


    “漪漪,”他唤了她的小名,声音里带着一丝罕见的疲惫与歉然,“过往种种,是朕亏欠于你。若朕再迟疑不决,只怕他日九泉之下,亦无颜面去见你母后。”


    沉默片刻,他话锋微转:“这些时日,你与苏家意欲何为,朕亦洞若观火。如今,你与沈卿心意相通。近日京中沸沸扬扬的易储之言,背后想必也少不了你的推波助澜。可是,宁儿——”


    他目光倏然凝于她脸上,语气转沉,带着一丝痛心与哀叹:“你这般步步紧逼,是欲迫使齐儿……行那铤而走险、谋逆逼宫之事啊!”


    姜宁闻言,霍然跪伏于地:“儿臣所为,终究难逃父皇圣鉴!儿臣……请父皇降罪!”


    “自当年七子夺嫡,血染宫闱之后,朕便立誓,再不欲见手足相残之惨剧。”


    姜厚钦长叹一声,声音里充满了无尽的疲惫与无奈,“奈何天意弄人,纵使朕子嗣不丰,今日竟也要瞧着你们走上这条路。宁儿……”


    “儿臣在。”姜宁伏身应道。


    “霖儿与大凌的千秋基业,朕已决意,托付于你。”姜厚钦的声音陡然变得无比清晰坚定,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至于汪家,朕会在这最后时日里,为吾儿扫清所有障碍,权当弥补朕昔日亏欠。只盼你日后……能善待齐儿,予他一条生路。”


    言至最后,他眼底那抹深藏的舐犊之情,终究难以掩饰。


    姜宁缓缓抬首,目光郑重,一字一句应道:“儿臣……允诺!”


    直至姜厚钦的仪仗远去良久,姜宁仍独自跪坐于冰冷的地面上,目光怔然地望着墙上那幅帝后画像。


    父皇今夜之言,已然明示——待梁成光归京之日,汪家罪证确凿,便是改立三皇子姜霖为储君之时,并由她以长公主之身监国理政。


    按常理,她此刻本该心生喜悦,多年谋划,似乎终于得见曙光。


    然而,一股巨大的、近乎虚无的空茫之感,却骤然席卷了她周身。


    自去岁归京以来,她自认步步为营,机关算尽。


    她以为自己是执棋之人,运筹帷幄,搅动风云。


    直至今日,沈之衡那句“陛下早已布局”的坦言,与父皇今夜这番看似交底、实则一切尽在掌握的言语,才让她惊觉——今日之果,或许早就在父皇算计之中罢了。


    她未曾想过,若无父皇默许纵容,甚至暗中推动,她的那些谋划,焉能进行得如此“顺利”?


    这前朝后宫,芸芸众生,何人不在天子棋局之中?


    甚至于,父皇或许早已洞悉一切,静坐高台,看着她如何稚嫩地落子,看着她如何自以为聪明地搅动风云。


    甚至于,就连沈之衡这位清流砥柱,是否也是父皇早已为她备下的“盟友”与……羁绊?


    沈之衡……?


    一个从未有过的、令人心悸的揣测,骤然划过她的脑海。


    七年前,自沈之衡那篇石破天惊的殿试策论起,自他这般毫无根基的寒门俊杰被父皇一手提拔起,是否……这一切便已是父皇布下的又一着暗棋?!


    而这盘跨越多年的大棋,目的绝非仅仅是为了制衡苏家,也并非是铲除汪家那般简单。


    父皇要的——是彻底终结世家门阀对皇权的裹挟掣肘,是要将这万里江山、至高权柄,完完全全、毫无旁落地收归姜氏之手!


    姜宁颓然垂首,只觉周身气力仿佛被瞬间抽空,一股寒意自心底最深处弥漫开来。


    她忽地发出一声极轻、却冰冷刺骨的低笑。


    是啊,她怎能忘了,她的父皇,是当年从那场尸山血海中走出的,更是当年唯一存活的皇子!


    她怎能天真地以为,自己所作所为,能全然避开那双深不见底的帝王之眼?


    她……只是父皇棋盘上那枚更得偏爱、因而被赋予更多“自由”的棋子罢了。


    纵使她归京后无所作为,今日之局,或许亦不会有丝毫改变,汪家……依旧会倒。


    一种前所未有的无力感,如殿外呼啸的寒风,裹挟着漫天雪花,将她紧紧包裹,令她险些窒息,亦看不清前路。


    —————


    与此同时,东宫内却是另一番景象。


    酒气熏天,杯盘狼藉。空酒坛滚落一地,碎片四溅。


    姜齐衣衫不整,瘫坐于地,仍在一杯接一杯灌着烈酒,试图麻痹那日益清晰的恐惧与惶惑。


    侍立一旁的宫人皆屏息垂首,战战兢兢,如履薄冰。


    “哐当——!”


    又一空酒坛被他随手掷碎于地。伴随着这刺耳的碎裂声,一个沉郁而隐含怒意的声音骤然响起——


    “太子殿下竟还有此等闲情逸致,在此借酒浇愁么?”


    姜齐醉眼朦胧地抬头,眯着眼辨认了半晌,才扯出一个涣散的笑:“原……原来是外祖父来了啊……坐,自个儿坐……孤……孤就不起来迎了……”


    话音未落,一个冰冷而难掩失望的女声紧接着响起:“真是荒唐!成何体统!”


    姜齐闻声,浑身一个激灵,手脚并用地从地上爬起,踉跄着扑到来人面前,一把抓住那厚重的斗篷下摆,仰起头,面上混着酒意与几分委屈的哭腔:“母……母后?是您来了吗?”


    汪荣掀开遮掩容貌的兜帽,目光扫过一旁噤若寒蝉的宫人,冷声下令:“还愣着做什么?去打盆冰水来,给太子殿下醒酒!”


    宫人慌忙应声而去。很快,一盆刺骨的冰水便毫不留情地泼在了姜齐身上。


    姜齐冻得一个哆嗦,酒意顿时醒了大半,牙齿咯咯作响,却也因此彻底看清了眼前面色铁青的母后与神色凝重的汪远。


    他胡乱抹了把脸,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母后……外祖父……你们怎么……”


    “先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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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换身干净衣裳!”汪荣打断他,声音里不带一丝温度,自顾自走到主位坐下。


    汪远则沉默地立于一旁,面色阴沉得能滴出水来。


    姜齐心下惴惴,不敢多言,连忙跌跌撞撞地跑去更换衣物。


    待他收拾妥当,再度返回殿门外时,却听得里面传来母后与外祖父压抑却激烈的争执声。他下意识顿住脚步,屏息倾听。


    “本宫早已劝诫过父亲,昆仑银矿之事切勿插手,更不可逾越底线!这两年陛下圣体违和,只要耐心静待,熬到齐儿顺利继位那日,父亲还愁没有泼天的富贵吗?父亲为何偏不肯听我一言?”


    “妇人之见!你以为如今之势,是汪家不碰银矿便能安然无恙的吗?二十多年前,陛下为制衡苏家,亲手将汪家扶植起来!如今陛下欲行鸟尽弓藏之事,何事不能成为理由?!”


    “若非父亲贪念不止,授人以柄,齐儿何至于陷入今日这般被动境地?如今正是紧要关头,父亲却偏偏惹下这等大祸!若寻回孟环灭口尚有一线生机,可如今劫走他之人,不是苏家,便是陛下亲派,此局,父亲又欲如何破解?!”


    “说到底,若当年你将裴落那碗避子汤盯紧,何来今日三皇子之患?储君之位早就是齐儿的囊中之物!依我看,你是这十数年皇后尊位坐得太安逸,早已失了当年的警惕与果决!”


    “够了!本宫冒险出宫前来,不是来与父亲争执孰是孰非的!”


    “哼!”汪远怒而拂袖,猛地侧首,恰好瞥见僵在门外的姜齐,沉声道,“殿下既已更衣,何不进来?”


    姜齐这才硬着头皮步入殿内,脸上带着显而易见的慌乱:“母后,外祖父……方才儿臣听得不甚分明,但……但如今京中流言四起,连姜宁都已奉旨入住景阳宫。父皇他……他莫非真要废了儿臣?”


    汪远深吸一口气,强压下怒火,语气稍缓:“殿下稍安勿躁。我汪家经营数十载,根基犹在。若真到了万不得已之时……即便是兵行险着,逼宫夺位,也至少有六成胜算!”


    “逼宫?”汪荣嗤笑一声,看向父亲,“父亲入阁辅政十数载,难道至今仍未能看清当今圣上是何等人物吗?他可是当年七子夺嫡的胜者!”最后几字,她咬得极重。


    她缓缓起身,面色冰冷,断言道:“若依父亲之计,行此险招,汪家与齐儿,必将万劫不复。恐怕那苏家此刻就等着父亲和齐儿逼宫呢!”


    “母后!那……那该如何是好?难道我们就眼睁睁看着父皇废了儿臣,立那尚在襁褓中的婴儿为储吗?”姜齐方寸大乱,他前半生顺风顺水,从未想过储君之位有旁落之危。


    汪荣目光扫过惊慌失措的儿子,又看向面色铁青的父亲,声音异常冷静:“出宫之前,本宫已思得一策。或可险中求胜。”


    “你且说来。”汪远端起案上已凉的茶盏,抿了一口。


    汪荣眸中闪过一抹决绝的狠厉:“让三皇子彻底消失于人世。并且……”她顿了顿,一字一句道,“牺牲汪家,保全齐儿的储君之位。”


    “砰!”汪远手中的茶盏被重重撂在案上,“你的意思,是让齐儿大义灭亲,主动出面告发老夫?!”


    汪荣面无表情:“陛下重情,齐儿再怎么说也是他的骨肉,这是眼下唯一保全齐儿的方法。父亲大可放心,待齐儿顺利继位,执掌大权,自有千百种方法可为父亲平反昭雪,风风光光地将您从牢狱中接回。”


    汪远沉吟片刻,指节叩着桌面:“若操作得当,此计确有一线生机。但刺杀三皇子一事,难度极大。他与淑妃远在庆阳行宫,守备森严,不比当年在宫中易于下手。”


    汪荣唇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杀一个婴孩,父亲难道还愁找不到法子吗?”


    语罢,她倾身向前,在汪远耳边压低声音,细细密语了一番。


    汪远缓缓颔首:“嗯。此事可行,老夫去安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