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7. 妹妹的婚事、弟弟的营生

作品:《春季到来绿满窗

    1.甜蜜的妈妈


    一个午后,我在屋里剥蒜。听到天井里有女人的声音:“他三姐,我把借恁的几穗玉蜀黍还给恁了哈!”


    “噢,恁来了,三婶子!就几穗玉蜀黍,给小兄弟、小妹妹吃了是的,还什么还啊!恁还从大西南跑到大西北,也不嫌累得慌。”我妈妈说。


    “那可不行,借的就是借的。”那个年轻一点的女人说。


    我大概听出了是谁。


    “恁还坐坐吧,三婶子?”


    “我不坐了,我还要回家做饭,甜蜜回来了,买了个鸡,我得去剁剁。”


    那个女的走了。我妈妈回来跟我一起剥蒜。


    我问我妈妈:“是甜蜜的妈妈啊?”


    我妈妈说,“是的!不是她还有谁啊,唉!都怪凡乐他爹,这哪是行好啊,这是给自己的后代造罪!”


    我低着头,不说话,沉浸在跟我妈妈同样的愤怒和痛心里。


    “凡乐的爹,把甜蜜的妈妈——那个小丫头,从人贩子手里买下来,交给了甜蜜的爹——那个五十多岁的老头子。他们把小丫头跟那老头子锁在屋里。”


    “小丫头不同意,苦苦哀求,‘大哥!我跟你叫大哥!你放了我吧!’”


    “‘嗨嗨!我给你叫小妹!嗨嗨,我给你叫小妹!’”我妈妈学着那老头的笑,学地很像,很恶心。


    “凡乐他爹,还觉得自己干了一件美差。嗨嗨!‘鲶鱼’都五十了,我给‘鲶鱼’成个人家!”我妈妈学着凡乐他爹的语气。


    “甜蜜的妈怎么不跑的?”我说。


    “小丫头是贵州那边的,不认识字儿,没见过世面,十几岁被骗出来,让她跑,她都不知道往哪跑。等有了孩子,绊住腿儿了,让她走她都不走了。”我妈妈说。


    “甜蜜多大了?”我说。


    “甜蜜跟恁弟弟差不多大。他爹都七十了,牙都快掉光了。又给他生了小弟、小妹。”


    我问:“甜蜜还上学吧?”


    我妈妈说:“甜蜜早就不上学了,出去打工去了。”


    我说:“那他都该找对象了。”


    我妈妈说:“人人都想不通,老‘鲶鱼’为什么要给甜蜜再生小弟小妹的。光甜蜜一个,他们都给娶不起媳妇了,还要再生两个。”


    我说:“是的哎。一家子老的老,小的小,怎么吃的?怎么喝的?”


    我妈妈说:“‘鲶鱼’现在仗着自己老了,谁也不能怎么样他。他家没吃的了,他就挎个篮子到山上,这家掰几穗玉蜀黍,那家摘几把豆橛子,回去一大家子烀烀吃。谁家有喜事儿了,‘鲶鱼’就带着两个小孩儿到那一坐。有什么吃什么。人家也不跟他计较。恁么大年纪了。”


    “他掰就让他掰吧。谁也别和他计较了。甜蜜的妈怎么来还玉蜀黍的?”我问我妈妈。


    “还能老这样白吃白拿吗,等他家里有了,半夜哭老太太——想起来一阵子,就去还给人家。”我妈妈说。


    我想起来之前见到的一个老头儿,就问我妈妈:“我那天回来,看到一个小老头儿,拿三轮车推着两个小孩,都跟咱家蒜架子恁么高,在东头超市那里,是他吧?”


    “那八成是他!‘鲶鱼’推着三轮车带着小孩儿。人家谁去超市买煎饼,他就问人家要块煎饼给小孩吃。”我妈妈说。


    我家姊妹多,我太知道孩子多的难处了。都说多子多福,可是对于“鲶鱼”来说,那么多的孩子,这对他对孩子来说,哪里还是福呢?


    “‘鲶鱼’一辈子快过完了,两个小孩儿怎么办?给甜蜜养啊?他连学都没上,他连自己都养不起!”我说。


    “听说甜蜜现在都不愿意回家了,恨他妈。”我妈妈说,“老‘鲶鱼’是糊涂了,这个年轻的小三婶子是怎么想的啊,也是糊涂了吗?唉!愁死个人!”


    一个阴雨天,我在家里用电脑给我妈妈看《甄嬛传》,近亭大哥来了。


    “我想让她大姑给我上电脑上查查,看看月梅搁老家的户口搁哪来。” 近亭在天井里说。


    我妈妈说:“这个我也不懂,恁大哥!你去问问俺恁大妹妹!”


    近亭那天穿着一件蓝色的汗衫,和一件蓝色的的确良衬衣。


    我跟他打招呼说:“来了?大哥!”


    近亭大哥进屋以后跟我说:“恁大姑,你能上电脑,给我查查月梅的老家吧,她家搁山西。”


    我笑着说:“我查不出来!”


    近亭大哥不高兴了,不相信地说:“不可能的,人家派出所的都能查出来的?”


    我很为难,就跟他解释说:“人家派出所的电脑,那是联网的,我这个私人的电脑,怎么可能查的到呢?”


    “你还是不想给查!”近亭说。


    我说:“我真不是不想给恁查!我这个私人的电脑真查不到!要是能查得到,那不乱套了吗?谁都能查到别人的户口。”


    “你自己怎能上电脑的?”近亭说。


    “我自己也没上电脑,我只是拿它看电视的,你不懂。”我跟他解释着。


    “你都能使它看电视,你还不能查?”近亭说。


    “俺家根本就没有网,我跟俺妈妈看的电视剧,都是事先下载好的。”我说,“哎哟!我跟你越说越说不清了。跟你说你又不懂。”


    近亭生气了,转身走了,他的蓝色褂子的衣襟在他的背后飘着,他嘴里嘟嘟囔囔地,不知道骂我了没有。我知道他嘴里平时也不太干净,可是我实在没办法帮他查,他六十多岁奔七十的人了,跟他解释,他也不懂,也不听。


    唉!我老老实实坐在家里,好端端地就把近亭得罪了,无端地就要被他恼恨几天。你说这事儿闹的。


    2.立勤大爷爷去世了


    这年的冬天,立勤大爷爷去世了,留下了大奶奶和乔乔大叔。


    “大爷爷临死安排的,让恁大奶奶带着乔乔回她娘家。”我妈妈说,“恁大爷爷没对得起自己的妻子孩子!”


    “乔乔都三十多了,之前有好几回要去□□恁大奶奶,恁大奶奶都是吓唬他。‘被他看到,打死你!’这回,恁大爷爷死了,就剩下傻娘俩儿了。听说娘俩儿就这样搁一块儿过了。”我妈妈说。


    “这也不能笑话,她傻!” 我妈妈看似轻松地说,“就跟小动物似的!”


    “唉!人到八十八,别笑话人瘸和瞎。”我妈妈说,“千秋万岁,谁知道谁后代子孙怎么样。”


    我不说话。这种事儿不能笑话,可是想想怎不叫人心痛。


    “据说人家为了配种儿,蒙住儿马的眼,让它跟母马配对儿。等它睁开眼知道是自己的娘,就不吃不喝,绝食而亡了。牛马比君子,可怜!”我妈妈哀叹着说。我知道我妈妈终究没办法对这件事儿感到真正地轻松。


    是的,傻子虽傻,难道不如牛马乎?傻子虽傻,到底不是牛马,纵使她自己不知道心痛,别人怎能不为之心痛。呜呼哀哉!


    立勤大爷爷去世了。他是我的诗词启蒙老师。他生前写了一辈子对联,可惜身后没人为他写上一副挽联。假如立勤大爷爷生前也曾为自己准备一副挽联,那内容一定是他一生经历的写照。到底有没有人为他写呢?我不知道,大概没有吧。对联是写给活着的人看的,对联是用来风光的。大爷爷妻儿呆呆弱弱,家中几乎无人应门立户。怎么会有人有那个闲心来为他写什么挽联呢?为人写挽联的人很多,但是像立勤大爷爷那样,真正不用拿个本子来抄写,能写得真正契合逝者身份的人又有几个?立勤大爷爷孤傲一生,死后,连一副挽联也没有混地上。


    半夜里,我睡不着觉,想着立勤大爷爷的一生,为他杜撰了一副挽联,算是我蒙他赐教却无暇顾及他的一种补偿:


    广结善缘,飞舌答辩,眉上孤愤谁知?凤兮去矣,莫谈人间恩怨。


    勤抚众生,走笔评判,身后凄凉难料。魂兮归来,应佑小儿涂炭。


    3.我妹妹的婚事


    快过年的时候,有人向我妈妈提起我妹妹的婚事。对方家是镇上开油坊的,家里有三个女儿、一个儿子。他家不嫌弃我家穷。过年的时候,还给我家送了一块并不鲜艳的白色居多的猪肉。我妈妈也不怎么劝说我妹妹,只让她自己拿主意。我妈妈的意思是,我妹妹可以嫁人了。反正她上的职中,毕业了也是出来打工,我妹妹胆小懦弱,出远门打工我妈妈也不放心,还不如在附近找个人家。我妈妈看在跟前,也放心。


    年后,那家大叔约我们去他家看看人儿,到了约定的日子,我带我妹妹去了。到了镇上那家油坊,他们家的儿女都还没起。我们跟那家大叔、大婶谈了几句。无非是问问我妹妹的年纪。不一会儿,他家的几个女儿出来了,他家顶着一头黄毛的小儿子也出来了。大叔朝我们使个眼神儿,意思是让我们看看人儿。那个小男孩儿不高,还是个十几岁小孩儿的样子,低着头微笑着,不怎么说话。我跟他爸妈说着话,我妹妹不怎么吭声儿。


    我以为我家太穷,有个镇上的富裕之家看上了我妹妹,她可能会很满意。谁知道等我们离开以后,我问我妹妹的意见,她说她一点都看不上那个小男孩儿。她喜欢个子高的。


    我妈妈去青羊山镇上卖菜的时候认识了一个大姐,姓熊。这个“熊大姐”对我妈妈很好,我妈妈回家常跟我们说起这个“熊”大姐。


    “恁‘英雄大姨’搁青羊山街上卖菜。对俺可好了。她还让俺去她家吃饭。恁‘英雄大姨’还喝酒。她让俺喝,俺不喝。她一家三口儿都喜喝啤酒。她几个闺女送节礼都给她家买啤酒。”我妈妈说。


    “谁是‘英雄大姨’哎?”我问她。


    “搁青羊山街上卖菜的大姨,姓‘熊’。一个女的,我嫌叫她‘熊’大姐不好听。我就给她叫‘英雄大姐’,让笑笑给她叫‘英雄大姨’。”我妈妈说。


    “你还怪有才分来。把个狗熊的‘熊’给变成英雄的‘雄’了。”我笑着跟我妈妈说。


    “那!恁妈妈是有状元之才,没有状元之命的。”我妈妈说,“‘英雄大姨’的男人只有一个手,他年轻的时候放炮,把另一个手给炸没了。恁‘英雄大姨’带着她儿卖菜。等她娘俩儿卖菜回来,恁‘英雄大姨’就往铺上一躺。老头儿忙着去炒菜、做饭。你说说,恁大姨哈,也不去帮忙,就让恁大爷一只手按着案板切菜、做饭,我看到都过意不去。响响也不去帮忙。”


    “响响多大来?”我问。


    “响响跟笑笑差不多大。他姊妹五个。恁大姨生了四个闺女,末晚儿生了这一个儿。她家人丁不旺,三代单传。”我妈妈说。


    “响响怎么恁么不通人性的?他妈妈不去帮忙,他也不去帮忙啊。”我说。


    “人家响响跟着他娘卖菜,可老实了。各人,有的人就是不喜做饭。”我妈妈说。


    后来,大概是知道我妹妹喜欢个子高的,我妈妈看人家就一个男孩儿,还在青羊山镇上,离我家不远,就动了这个男孩子的心思。


    一次,遇上“英雄大姨”,我妈妈就跟她说起我妹妹的婚姻大事,让她帮着留意着。


    “英雄大姨”说:“眼下还没有般配的小男孩儿哦,不知道俺家大响配得上恁家小姐吧。”我妈妈没直接表态,就说:“小孩儿的婚姻,还得看小孩儿自己的缘分。”


    后来,“英雄大姨”又跟我妈妈说起了她家的小男孩儿和我妹妹的婚事儿,两家约个日子见面。我妹妹当时也没有什么新衣裳,就穿了我给她的一件绿色的运动外套,和一条蓝色的牛仔裤。我家也没有鞋油,她到我家压水井那里刷了刷鞋上的泥,就跟着我妈妈去“英雄大姨”家相亲去了。


    我妈妈和“英雄大姨”在外间说说话儿,让两个小孩儿自己去拉拉呱。大响喊我妹妹去里间听mp3,我妹妹跟着去了。


    过了一会儿,两个老妇女进去看看她们的儿女,只见两个小男女坐在一起,肩膀靠着肩膀,一人耳朵上插着一根耳机线,在听音乐呢。


    我妈妈早就心里有数:“笑笑长得跟天仙似的!又有文化!大响上哪找这样儿的去!”


    这门亲事当场就定了下来。当天,“英雄大姨”就带着我妹妹去买了电动车、手机。电动车放在大响家,大响说,等他有空了就接我妹妹去他家,他教她学电动车。


    这以后,我妹妹就经常来往于大响家和我家。


    这以后,我家的人到青羊山赶集的时候,路过了大响家的青菜摊子,都是跟贼似的绕着走。


    “俺去青羊山从来不走大响家的菜摊子。怕人说孬种,想吃人家的青菜的。大响妈还说我,自从两家结了亲了,她卖菜的时候就看不到咱家的人了。大响以前的那个丈母娘就集集都到,每回都把洋车子放到大响菜摊子上。临走的时候,大响妈都给她带上一捆子青菜。”我妈妈说。


    我说:“大响以前也谈过?”


    我妈妈说:“谈过。那个小丫头跟着大响跟了四十多天。那个小妮长得才好。白白胖胖,四大面方的。跟着大响赶集,大响搁菜摊子上卖菜,她裹着大衣坐在车上,还喊冷。一会儿叫大响给她掖掖这儿,一会儿叫大响给她掖掖那儿。可会撒娇了。”


    “那后来怎么没成的?”我问我妈妈。


    “后来恁大姨觉得那个小丫头头脑有点问题。恁大姨带着她去吃八大碗,坐席的时候,那个小丫头跟人家说,俺以前跟旁人谈过,流产了。你说这是不是头脑有毛病了?恁大姨不让愿意了。”


    “大响也同意了?”我问,“他跟那个小丫头好了恁么多天,说散就散了?”


    “哪有哎。恁大姨不让愿意的。大响恼地睡了二十多天。”我妈妈说。


    “那他怎么恁么听他娘的话的?他不能去找人家啊?”我说。


    “他那时候还小,十几岁。要是搁在现在,不一定了。”我妈妈说。


    我说:“你说说,俺小妹跟了大响,弄得俺去青羊山赶集都不敢路过他家菜摊子了。卖菜都是偷偷地去买旁人家的。”


    我妈妈说:“其实就去他家买也没事儿,一样给钱不就行了吗?买谁的不是买啊?菜卖不出去可急得慌了。去买他家的菜就是给他家帮忙的。就是人家不要咱的钱。”


    我说:“那我还是不好意思去他家买菜。好像我有意想白吃他家的菜似的。”


    有一天,大响过生日,让我妹妹去他家吃饭。天黑了,我妹妹还没有回家。我妈妈吃完晚饭,就一直等我妹妹回家。我妈妈左等右等,我妹妹还没有回来,她等地有些心急了。我弟弟更是气呼呼地,觉得大响把我妹妹留在他家,是不怀好意。我妈妈给我妹妹打了好几个电话,大响才跟我妹妹一起来到我家。


    大响跟我妹妹刚走到我家大门口儿,我妹妹看到我妈妈跟我弟弟嘟囔着脸,知道我妈妈不高兴,就带着哭腔跟我妈妈解释说:“妈,今天大响生日,他五点才收摊儿,等回到家,大姨忙着做饭,大响忙着去买蛋糕。等俺大姨烧好饭,都六七点了。大响怕你生气,催着我赶紧吃了几筷子菜,就把我送过来了。”


    我弟弟不说话,他虎着脸,走上前去,一把攥住大响的手。他表面上是在跟大响握手儿,实则是暗暗地运起气功,运用内力,使劲儿攥紧大响的手,想把大响的手指给攥疼攥断,想给他点儿颜色看看。我弟弟这一招儿叫“大力金刚指”。谁知道大响这人虽然老实,有亏来到面前来也是不肯吃,他碰到我弟弟的“大力金刚指”,也登时攥紧我弟弟的手,瞪着眼,运起气功,运用内力,跟我弟弟较起劲儿来。


    我妈妈看着形势不对劲儿,赶紧劝和:“鸿雁,你是干什么的是!赶紧把手松了!”我弟弟这才把手松了,大响也把手松开了。


    我弟弟强忍着疼痛,嘿嘿一笑说:“我是想试试他的膂力如何!还行!”


    我弟弟说地轻松,殊不知,大响久经菜场,闻鸡起舞,搬运腾挪,风吹日晒,吸收天地日月精华,晒地乌黑光亮,如同一只烤鸭,早已修炼地铜筋铁骨了。无论是身高体力,还是内功外功气功混元神功,我弟弟根本就不是大响的对手。要不是我妈妈及时喝住,他的手指被大响给捏碎了也未可知。


    十月份,我家该起蒜了,大响也来帮忙。两个人拿着小铲子帮我妈妈挖蒜。我妹妹跟我妈妈说说笑笑,大大咧咧。大响埋头挖蒜,默不吭声。


    我妹妹那时正值花一样的年纪,她留着新剪裁的细细碎碎的长发,扎起辫子,穿着粉色的衣服,脸上白白净净的。大响虽然有些黑,但也是十八九岁,风华正茂的年纪,他穿着白色的短袖,阳光帅气。


    我妹妹比我会打扮,自从跟大响恋爱以后,我妹妹打扮地更时髦了。她买了好几件新衣服,头发也剪地潮流了,她的身材相貌本来就好,这样一打扮,看起来一点都不像是我家的人了。


    凡庄的人都说大响太黑,配不上我妹妹。可是我妹妹喜欢,她天天在我家院子里唱歌:“要嫁就嫁灰太狼,这样的男人是榜样。”


    我妹妹那阵子跟大响谈地正热,天天捧着手机跟大响发信息。我妈妈一看,实在不像样儿了,就跟她说:“笑笑啊,你天天捧着个手机,也不看书学习了。你把手机给妈妈。妈妈给你保管着。”我妹妹说:“我的手机,谁也不能拿走!我让你保管干什么!”


    我弟弟走过去,一把把手机抢过来,我妹妹“哇呀”一声哭叫起来,她拿起菜刀朝我家鸡窝架子上“帮帮”地剁着,边哭边骂:“恁赶紧把我的手机给我!恁凭什么拿我的手机的!”


    我弟弟赌气就是不给。我妈妈看我妹妹哭地厉害,着实心疼,就跟我弟弟说:“鸿雁啊,你把手机给恁小妹!你看恁小妹哭的,可怜吧!她脾气恁么好,她这回是真生气了,你别把她气出好歹来。快给她!”


    我弟弟把手机拿到我妹妹跟前:“呐,别哭了!给你吧!”我妹妹这才止住悲声,一把把她的手机抢过去。


    我妹妹虽然是职高,但是比大响学历高很多,大响只上了几天学就学不进去了,早早退了学,跟着他妈卖菜。如今一二十年过去,连些许几个字也不认得了。


    每个星期天下午,大响开着他的电动三轮车来我家送我妹妹去上学。我妹妹跟我妈妈说:“妈,我没有钱喝茶了,你给我找十块钱带着。”我妈妈说:“行。钱都搁我床头上的书包里。你自己去拿吧。”我妹妹就跑去我妈妈那个装钱的书包里,拿上十块钱。大响就蹲在我家大门口儿等着。


    过了些日子,大响对我妹妹上学不放心,就开着电动三轮车带着我妹妹一起去她的学校,提前给她退了学毕了业。


    我妈妈说,我们家穷,跟姓凡的不来往,没钱也没人儿,三个儿女,哪个结婚也不大办。所以,我妹妹结婚,我家一点动静都没有。


    我妹妹快出嫁的时候,她婆婆跟我妈妈说:“让天英从俺家里走吧。去店里化完妆,再回到俺家。就不到恁家了。她几个姐都是这样的。”


    我妈妈听了很生气:“怎么能不走俺家呢。俺家再穷,那是娘家。闺女出嫁怎能不走娘家呢,这个太无视人了。不行!得走俺家!”


    她婆婆说:“那行吧。让天英搁俺家出去,到店里化完妆,再回娘家,从娘家再出来。”


    其实,我跟我弟弟都不希望我妹妹走娘家。因为娘家的风景实在是太煞风景了。妹妹的婚礼有录像,娘家的风景太给她丢脸了。我妹妹倒是没那么大的反应。她是我们三个里头最不虚荣的。


    她跟我弟弟商量说:“俺哥,等我结婚的时候,就搁你这屋里走行吧?你这屋录象好看一点。”


    我弟弟答应说:“行。”


    我那时候在上学。既然我妹妹出嫁,我家不办,我也没有请假回家。我妹妹就在她婆家住着。晚上,我跟我妹妹打电话。她的电话里传来一阵喇叭唢呐的声音。


    我说:“小妹,你在干嘛的?”


    她说:“我在听响的。”她说的听“响”就是听喇叭。


    到了八月十六那天,我妹妹要出嫁了。我妈妈一看,东庄上有一户人家在办丧事儿,那天正准备出殡。我妈妈赶紧给我妹妹打电话:“笑笑啊,你跟恁老婆婆说,你今天结婚不要走娘家了。化完妆直接回恁老婆婆家吧。这庄上有出殡的,别撞到一块儿去了。”


    我妹妹说:“行。回我跟俺老婆婆说。”


    我妈妈挂上电话,就拿上镰刀去地里割稻子去了。


    我妹妹结婚的时候,一个跟着摄像的男的跟我妹妹说:“你老公配不上你,你以后会后悔的。我给你个名片,你拿着。”我妹妹一时不知所措,接过那名片,又不知道放在哪里,一时恐慌,就把那名片放在捧花里。


    她们结婚以后,我妹妹就跟大响一起卖菜。


    大响在他家排行老五,他上面有四个姐姐。“英雄大姨”并不像我妈妈那样重男轻女,很重视她的几个闺女。大响也对这些个比他年长的姐姐姐夫唯命是从。大响有什么事儿,他的几个姐姐姐夫都来指手画脚,当然,该出人出力的,人家也出人出力。大响跟我妹妹也是没出过门儿、没见过世面的。他们俩儿买个东西,“英雄大姨”都让他姐姐带着去。大响也听他妈的话儿,从结婚直到现在,大响卖菜挣的钱都完完全全交给他妈。家里一应花销都是他妈说了算。我妹妹一分钱的家也不当。


    我妹妹一开始也去我的高中食堂上班。我妹妹很能干,一个人看几个烙饼的锅,食堂老板对我妹妹赞不绝口,这可苦了那些原本想轻松一下的大娘们。我妈妈当时也在食堂里。我妈妈气地骂她,不要那么能干,不要逞能,干起活儿来,一个顶俩儿,把那些大娘都得罪了。我妹妹不听,还是继续逞能。后来,大响怕我妹妹年纪轻轻在外头上班,会把他给甩了,又跑到学校食堂,把我妹妹的工作给辞了。我妹妹这一回家就再也没有上过班。


    我妹妹结婚以后,一两年内都没有怀孕。她婆婆以为是她的原因,让她大姑姐带着她四处求医,寻求各种偏方,开了药,带回家,熬药给她喝。


    我妹妹回家跟我妈妈说:“妈,俺老婆婆开的那些中药可苦了。我都喝不下去。俺老婆婆硬让我喝。”


    我妈妈说:“你哪有什么事儿。是大响不能生。恁老婆婆还折磨你。药是随便喝的吗?别把身体喝毁了。你要是喝毁了身子,后悔都来不及了。到时候,他们家拿着你更不当回事儿了。以前有个男的,自己不能生,天天拿着自己的媳妇治疗。天天让她喝中药,硬是把好好的身子给烧毁了。都不能尿尿了,天天挂着尿袋。你别跟他了,趁着年轻,早点改换门庭。跟着他,他不能生孩子。就成了无保了。”


    我笑着说:“妈,你给俺讲故事的时候,王三姐嫁鸡随鸡嫁狗随狗,碰到石头瓦块搂三年。怎么一到俺小妹,你就成了王三姐他爹了。让她趁着年轻改换门庭的?”


    我妈妈说:“那都是唱戏。哪个当娘的不巴望着自己的儿女过的好啊。”


    但是我妹妹意志很坚决,她说:“我不跟大响离婚,我生是他的人,死是他的鬼!”


    我妈妈说:“他要是不能生孩子呢?你要是不能生,人家早就不要你了!”


    我妹妹说:“俺好好治哎。”


    我也说:“就是的,现在医疗发达。能治好。你不要光听恁老婆婆的,光拿你治,你让大响也去看看。到县里好好检查检查。”


    我妹妹说:“俺老婆婆说了,回头就让俺四大姑姐带着大响去县里检查去。”


    我妈妈说:“你看看,一点不当家,老婆婆说什么是什么。老婆婆还听四个大姑姐的。四个大姑姐是少老婆婆。大响听他娘的。一切大权都是她老婆婆掌握。大响挣的钱也不给她。她一分钱的家也不当,人家真是拿她当猪养着的。这样的日子她也过得下去呢。”


    那年冬天,我妹妹陪着她家大响去县里检查了。


    她打电话的时候跟我说:“姐,大响搁县里开刀住院了。”


    我说:“大响怎么了?怎么住院了?”


    她说:“俺四姐带着大响来检查了。医生说的,是输精管堵住了。医生给他开刀了。”


    我说:“那我得去看看去。”


    我妹妹说:“那你来吧,姐。人家住院的床头上都放着一捧花,就大响没有花。你来的时候给他送个花。”


    我说:“好。我跟咱妈妈说一声儿。”


    我打电话跟我妈妈说:“妈,笑笑让我去医院看看大响,还让我给他带一捧花。我能去吧?”


    我妈妈说:“你是没出门子的大闺女。你不要去。你去了,她大姑姐看到别骂你。等他出了院,我去看看就行了。你没出门子,咱是一家子。我去就代表了。”


    我说:“行。我也觉得不合适。我也不太想去。”


    大响手术以后,没过多久,我妹妹就怀孕了。


    夏天,我去找她玩的时候,刚到她家大门口儿,就看到她穿着一件宽大的孕妇服站在她家大门前,摘她家大门儿旁的辣椒子。


    “大宝儿!”她看我来了,边摘着辣椒子,边叫我。


    这一年的冬天,快过年的时候,我裹着大棉袄,走在寒风里。我低头看一眼手机,看到了我妹妹的信息:“姐,我生了,生了一个女孩儿。被医生抱走了,放在保温箱里了。”


    我很高兴,也很心疼,我想着我妹妹是怎样拖着产后虚弱的身体,从被窝里伸出手来,在寒冷的空气里,颤抖着手指给我发信息的。


    我发信息安慰她说:“恭喜小妹!小外甥女诞生了。你好好休息,等我放年假就回去看你。”


    等我放年假回家的时候,我跟我妈妈一起去我妹妹家。我妹妹已经满月了。她戴着一顶红色的线帽,坐在床沿上。她的婆婆坐在床头底下的板凳上。她的床前放着一个暖风扇,床上躺着个小宝宝。小宝宝小小的眼睛亮亮的,萌萌的,很是可爱。宝宝的小手指从被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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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里伸出来,像是一朵白白的、软绵绵的小菊花。


    我妈妈把一个包着两千块钱的红纸包,塞到小宝宝的手里。小宝宝一把紧紧地抓住了。我妈妈笑着跟她婆婆说:“大姐,你看咱孙女子!多好啊。”


    她婆婆说:“是的,俺这个孙女子啊,可不容易了。生下来就给抱走了,放搁保温箱里,俺花了四万多。天英怀孕的时候不能吃饭,吃口儿就吐。生的小孩儿身体也弱。”


    我妈妈说:“大姐,你别光看那四万,现在一个孩子多金贵了。给咱一百万,咱也不换啊。”


    她婆婆说:“是的。”


    我问我妹妹:“小孩儿叫什么名儿啊?”


    我妹妹说:“叫雪寒。”


    我说:“恁么好听的,真会起名儿,谁给起的?”


    她婆婆说:“医生给起的。”


    我妹妹说:“我怀孕的时候只想了男孩儿名儿,没起女孩儿名儿。等生出来了,一看是个女孩儿,我不知道该起什么名儿好。给我接生的医生说,这有什么难的。下雪了,天气寒冷,叫雪寒吧。”


    我说:“这个医生真会起名儿。”


    她婆婆说:“是的!我去给恁准备红糖水去。”


    我妈妈说:“你不要忙活了大姐。”


    她婆婆说:“哪能行啊,恁么冷的天。恁来一趟不容易。你不吃,还有大姐呢。”


    她婆婆出去了。我跟我妹妹说:“小妹,你得好好吃,吃好一点。好好补补身子。”


    她妹妹阴沉着脸说:“吃什么哎。你没听见吗?见人就说,花了四万,花了四万。嫌我怀孕的时候不能吃,生下小孩儿来,小孩儿还得进保温箱。钱都花出去了,没钱给我坐月子了,就俺大姑给了一个老母鸡,俺老婆婆煮了煮,撕了给我吃了。”


    我说:“花了四万,那也不能让你身体亏着啊。”


    我妹妹说:“嗯,她天天说,说的我心情也不好,我也不想吃了。”


    我说:“我给你点钱,你自己买点吃的补补身体吧。”


    我妹妹说:“我不要。都是一个锅里吃饭。我能自己吃吧?能不给他们吃吧?”


    不一会儿,她婆婆端着两碗剥了皮的煮鸡蛋进来了:“赶紧吃吧。大姐。”


    我接过碗来。我妈妈也接过碗来。


    我妈妈跟她婆婆说:“大姐,我看你床头放着一个小簸箕的。你拿它盖小孩儿的?”


    她婆婆说:“是的,快过年了,放鞭炮的多,人家说的,拿簸箕把小孩儿盖上。就不怕放炮仗了。”


    年后的时候,我去看我妹妹。我妹妹抱着小孩儿坐在沙发上。小孩儿穿着连体的棉裤,很是可爱。我喜欢小孩儿,拿着手机给她拍照。


    我妹妹抱着孩子不高兴地说:“姐,别拍了,拍照对小孩儿不好。”


    我说:“行。我回头就走了,小妹。我现在也没有多少钱,这几百块钱,你拿着自己随便花花吧。”


    我妹妹客气了一下说:“不要了,姐。咱妈不是给过了吗。”


    我说:“那是给恁老婆婆的,要充公的。这是我给你的。你不要跟恁老婆婆说,你自己留着。”


    我妹妹说:“回头我得给俺老婆婆说,不说她不知道。娘家给我花的钱,我都得让她知道。好让她心里有数,以后恁生小孩儿的时候,好让她花钱。”


    我笑着说:“随便你吧,我再拍几张小孩儿的照片哈。我喜欢小孩儿。”


    我妹妹也笑着说:“行!”


    我现在想想,我觉得不知道是我家里穷的原因,还是我妈妈本就是个粗枝大叶的人。我家的女孩,出了嫁,真的就成了泼出去的水。我妹妹生孩子的时候,是她婆婆陪着她去的镇上的医院,我妹妹没给我妈妈打电话,我妈妈也没有叮嘱我妹妹一定要给她打电话。


    我妹妹生了孩子,我妈妈也就是按照礼节,给了两千块钱的红包。此外,好像也没有其他的营养和关照。


    我妹妹因为孩子被抱进了保温箱,让婆婆家多花了四万块钱,被婆婆数落,心怀愧疚,又受婆婆挟制,月子里没得到好好的滋补。我妈妈离地那么近,也没有给她煮汤做饭来滋补。但我妹妹毕竟是个孕妇。她那是产后的身子。婆婆跟亲妈都没拿她当回事儿。


    我妹妹这个人凡事都那么会满足和隐忍,她居然还给他家生二胎三胎,来追生男孩。然后呢,等我妹妹的两个女儿结婚生育以后,我可以想见,我妹妹拿着她们也不会那么太当回事儿。


    一些愚昧的自私的害人的观念也是会传承的。


    然而我认为这是不对的,一个女孩子,在她结婚产子以后,是理应得到她的妈妈无微不至地呵护和疼爱的。那是她最脆弱的时候啊,她理应是她妈妈的心肝宝贝啊。


    我这辈子没有得到我妈妈的那种视若珍宝的疼爱。我白当了一回人了。所以,我对我的孩子特别疼爱。我就是要让她知道,她的妈妈对她非常爱,特别爱,宠爱,疼爱,偏爱,珍爱,唯一爱。一个人来到这个世上,只有得到她该得到的应有的爱,才不枉她来这世上走一遭啊。难道不是吗?我这辈子没有得到的,我会以无限给予的方式给她。我爱了她也就当是爱了我自己了吧。也就当是对我这辈子极度缺爱的生命的一种补偿吧。


    4.弟弟的营生


    我弟弟为期三年的技校生涯如期毕业了,该找工作了,我弟弟按照学校发的表格做了一个简历,让我给他修改一下。


    我一看那简历:


    学历:中专;


    普通话水平:一般;


    教育经历:最高阶段是高中;


    社会经验:三年暑假均在鲁南蔬菜批发市场促销。


    这简历根本就拿不出手啊。


    “自我介绍”部分是空着的,我又给他用一堆没有实际意义的废话充实了一下。他就拿着这份简历去人才市场上撞大运去了。


    人才市场上人才济济万头攒动,我弟弟拿着自己的一张简历觉得实在是太单薄太普通,就把自己的私人刻章拿了出来,“啪”地一声,在上头刻下了他的签名:八部天龙!


    旁边一个招聘的老板看看笑了。


    我弟弟说:“呐,给你一张!”


    我弟弟当然没找到工作。学校确实遵守承诺给他们安排了工作,就是去一个说不清是什么名堂的厂里干活儿。我估计那个厂不要上什么技校即使是目不识丁也去得。


    我弟弟进去了一下,我在门口儿等着他。不多一会儿,他像个害怕被留饭的孩子一样跑出来了。


    我问他:“怎么回事啊?你怎么不多看看啊?”


    我弟弟说:“不能干,全是粉尘!”


    最终,我弟弟决定去苏州打工。


    过了一阵子,他又回家了。


    我看到他,就问他:“小弟,你不是在苏州干地蛮好的吗?怎么不干了?”


    “不干了。厂里的人都拉帮结派,都欺负我。”他说。


    “人家有的人是苏北的,苏北的跟苏北的是一伙儿。鸿雁说,我也是苏北的。人家不理他,还是一块儿欺负他。”我妈妈说,“咱家的人到哪都受人欺负。”


    “厂里有些人是蛮坏的。他们都欺负你吗?有跟你处地好的吗?”我问我弟弟。


    “有一个。有一回,我被欺负急了,拿出刀子来,朝那人手上捅了一刀。他刚要报警,我赶紧陪了他五千块钱。后来我们两个处地可好了。”我弟弟得意地说。


    “那你回来准备干什么呢?”我问他。


    “我准备卖小玩具。”


    “卖小玩具挣钱吗?”


    “能挣钱!我准备花两万块钱,买辆小汽车。开着它,天天去赶集。”


    “买车来你得会开啊,你还没学车呢!”我说。


    “嗯,我过阵子就去学车去!”


    起蒜的时候,我弟弟决定去学车了。他每天上午在固定的时间去青羊山镇上等公交车。地里,地头,路上,都是忙着起蒜的人,拉蒜的拖拉机。起蒜最抢时间最缺人手,老百姓都忙地跟个土驴似的,连个吃饭放屁的空儿都没有了。我弟弟不在家帮忙,非要去学车。他一走,我妈妈顾不起人,就一个人干。


    我弟弟每天一个人走着去青羊山镇上坐车去县里学车。从他的角度考虑,学车刻不容缓,的确没错。可是,他学车学地不是时候。赶在家里最忙的时候学车。他是一点都不为家里考虑了。而地里的那些一坨一坨的大蒜,全是给他的。他可不管,全留给我妈妈一个人干。是的,在撂挑子这方面,他是首屈一指的。


    我妈妈自己干活也是干地急急的,但是我弟弟说他要学车,我妈妈也是没有办法。每天,他在我妈妈厌烦又无奈的眼神里抬腿就走,急自己之所急,不管老妈累死累活。他走地很突然也很孤独。因为大多数人都在地里忙着起蒜,没有几个人还有心思去县里。


    可是我的弟弟,他自己垂手走在绿杨阴里,这是义无反顾还是厚颜无耻?我说不清楚。我觉得厚颜无耻的成分多一些。


    只顾自己贪图享乐,厚颜无耻地置劳苦大众的死活于不顾。


    不得不说,成功者和失败者都非常需要这些过硬的心理素质。


    我弟弟学车归来,我妈妈每天跟着我弟弟一起去青羊山街卖小玩具。


    是的,当爹做娘的,得永远被自己的儿子孙子“割韭菜”。


    他晚上也去摆摊,卖那些白色的各种动物造型的发光的小电灯。一闪一闪亮晶晶,很是可爱。我妈妈跟着他一起去。他们娘儿两个,下午出门,到了晚上七八点钟,我弟弟开着他的小汽车,“七里哐当,七里哐当”地,带着我妈妈回家了。


    “今天卖地还可以。”我弟弟笑嘻嘻地说,“遇到笑笑了,给她小孩儿几个小玩具。小孩儿都喜欢这个。”


    我妹妹打电话过来了:“姐,俺今天吃完饭,带着小孩去青羊山街上溜达,看见俺哥了,他在摆摊卖小玩具的。那些小羊,小老鼠,一闪一闪的,还蛮好玩的。买的人还蛮多的,就是不知道以后还有人买吧。”


    “谁知道啊。”我说,“咱都巴不得他能发财。”


    “生意蛮好的,我再去义乌进趟货,别不够卖了。”我弟弟说。


    “行。”我妈妈说。


    我弟弟就去了义乌。他在义乌给我妈妈打了电话:“妈,我看这些小玩具蛮好的,咱卖地也好。我多进一点吧,存着,别不够卖的了。”


    “行!好!”我妈妈说。


    “那我进一万块钱的货。就这样说了哈,人家马上就发货了。我还得赶紧回家等着接货。”我知道,说这话的时候,我弟弟的身边一定是站着一个谈笑间樯橹灰飞烟灭的老板。他在我弟弟的耳边起劲儿地鼓吹着。只有这样,我弟弟的头脑才能足够发烫发热。哦,又或许,那个老板还是个女的。那就这就更好办了。我弟弟在那个老板的吹捧和鼓吹下,他的发财的万丈雄心又像个热气球一样升腾起来了。他简直俨然就像个有足够财力的老板似的,要跟那个忽悠他的老板称兄道弟了。


    我弟弟进了一批新货,又去青羊山街上卖小玩具了。


    过了一阵子,我妹妹给我打电话说:“姐,俺哥又在卖小玩具了。我觉得他卖地货不行。谁天天买小玩具哎。又不是吃的喝的。我看他那些小玩具也不行,小蛇,小蜥蜴,都太小了。现在哪还有多少人买这个。人家别人卖的小玩具都比他卖地好玩儿。”


    我说:“是的,他卖地那些玩具都过时了,不新奇了。你回头见了他,也跟他说说。”


    我妹妹说:“我跟他说了。他又不听。我看不好卖。”


    我说:“你说怎么办呢?他进了一万块钱的货呢。”


    我妹妹说:“是的,咱家他都搁不下了,还拉了一车放俺家来,把俺家的小汽车给占上了。你说他愣不愣?他怎么进恁么多的?他什么时候能卖完啊?”


    我说:“谁知道啊,咱说的他又不听。他说什么咱妈听什么。鸿雁还把一堆小玩具搁恁家了?你说他干的什么事儿?怎么他干什么都得扯上人家的?”


    我妹妹说:“谁知道他来。所以我一提他就头疼,就害怕。”


    等我回到家,我看到我家的那两间东屋里,堆着一个个蓝色的塑料框子,摞地多高。


    我问我妈妈:“这些都是鸿雁的小玩具吗?”


    我妈妈说:“哪是的?这才多少啊?他拉了一大车回来,咱家搁不下,都搁笑笑家了。”


    我说:“咱家搁不下,人家搁的下啊?”


    我妈妈说:“搁她家车上。”


    我说:“人家不用车啊。他搁人家,不耽误人家用车啊。又占人家的地方又耽误人家。他做事非得这样。”


    我妈妈说:“没事儿,搁着,等卖完蒜,我骑着三轮车,一点点儿地带着去卖。”


    我说:“我看着,光咱家的,就愁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