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8章 故土非难舍,旧人不忍别

作品:《活死人王朝

    顺义堡,北门门户内里被土石掩埋足有半丈,堆砌成坡。


    这里已经被彻底封死,再无进出之意。


    仅剩的南门便是顺义堡余下军民唯一的通路。


    亦是迁民沙岭堡的生路。


    李顺站在城门望台,朝外眺望,向身侧白发苍然的司库李如显道。


    “显叔......他们还是不肯动身吗?”


    “一直拖着,家主回来看到如此情况,你我如何交代?!”


    李如显身上只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灰暗棉服,并未着甲,瞧着就只是一个随处可见的乡邻老汉。


    但他却是现存顺义李氏家丁中资格最老的那位,也是顺义李氏老仆中,曾经作为先百户李成梁左右手而存在的特殊角色。


    闻言,他先是沉默,沟壑纵横的脸上看不出多少情绪,只是缓缓摇了摇头。


    “阿顺,这不是愿不愿意的事情,”他的声音很平静,“而是他们,压根就没想过要走。”


    又是那套故土难离的陈词滥调。


    但农耕文明下的百姓,代代依赖土地耕种延续,对土地天然就有更深的执意。


    迁徙,这两个字背后的意味,听着未免太过沉重。


    迁出此地,他们除了亲眷,其他往日种种就都不得不弃之脑后。


    死人安息的祖坟,更是压在心头搬不动的大山。


    会有人拒迁,这早就是预料之中的事情。


    他们能做的,唯有尽力争取。


    李顺费尽口舌,也算是取得部分成果,各家各户的年轻人即便不愿意离去,也会被自家长者驱赶。


    他们心里,其实也能分得出生路和死路的区别。


    但长者留恋故土,生于斯,欲亡于斯。


    可谁又能,来驱赶这些长者呢?


    李顺一怔,迟疑地问,“显叔,你......不会是也想留下吧?”


    若是连李如显都犯了糊涂,那他可真没辙了。


    除了家主,这顺义堡里,再没人能压得住这位老者。


    李如显皱眉,诧异地瞥了李顺一眼,“你怎么会这么想?”


    他嗤笑出声,“咱们是马上得功,刀兵陷阵的路子......”


    “这辈子,老夫就没耕过几亩地!留念个屁!”


    “纵使有一天老夫就这么死了,少爷把咱的名字加进族谱,这身子埋或不埋,都一样的。”


    家丁,老也好,幼也罢,唯主是从才是本分。


    李如显这个知天命的岁数,名字入谱早就是必然。


    他如今所看重的,也就那么一本谱册,一柱贡香,一支血脉罢了。


    少爷一日未延续李氏血脉,李如显就不舍得闭眼,他得替老家主盯着呢!


    ......


    顺义堡,李继胜家中。


    竹夹绑吊着左臂,老汉半卧在里屋床铺上。


    伤筋动骨一百天,放在他这个年纪,至少还得翻个番儿。


    这要是入冬前还养不好,怕是一场大雪下来,人就直接睡过去了。


    他看着窗外映衬入内的天光,扭头朝门帘外呼喊,“老婆子!老婆子!”


    一位年过四旬的老妇挑开门帘,提着小斧头,从院子里匆匆走了进来。


    这妇人高李氏,就是李煜祖父,当年为这位义子所许配的良人。


    为人虽是沉默寡言了些,却是个柔顺的性子。


    老夫少妻,日子过的也始终平顺。


    李继胜诧异道,“你拿个斧头是在外头干甚咧?”


    高李氏这这才惊觉,眼神躲闪,双手局促地将小斧头往身后藏。


    她眨了眨眼,突然挤出个笑,“老胜头,我是给咱俩劈过冬的木柴呢!”


    “今年过冬家里人少,烧的炕台也少,可总得把柴备足了不是?”


    李继胜瘪了瘪嘴,直接哼哧、哼哧的挪动身子,还是在高李氏搀扶下,才在床边坐稳。


    “扶我出去瞧瞧,看你老婆子神神秘秘的,捣腾个什么东西。”


    卧榻养伤,着实是很无聊,李继胜不去院子看个究竟,心里就不踏实。


    “我还不知道你?”


    他一边在高李氏的帮助下穿着布鞋,一边呵斥。


    “柴火,娃儿们早就劈好了才被我撵走的!”


    “还用你折腾这些弄甚?”


    高李氏低头,任凭李继胜怎么说,她都不敢抬头对视。


    李继胜因着腿伤也未痊愈,走起来一瘸一拐,高李氏赶紧跟上搀扶着。


    相伴经年,二人的沟通早已不再局限于一言一语。


    而是藏在动作中,眼神里的难言默契。


    所以,高李氏仅仅是意外把斧头带进内屋,李继胜就隐隐察觉了什么不对,心中不安。


    院子里,空空荡荡,只有早早垒砌方正的一大垛柴火。


    李继胜环顾四周,最终锁定院子里一处未及掩门的小屋。


    他向前走着,被高李氏搀扶着的右臂,明显多了一丝往后拉的拖沓。


    高李氏却又怕真让他伤上加伤,始终不敢真的用力,只能半推半就的被带着往前挪。


    李继胜看了一眼始终回避目光的老婆子,执拗的挤开了屋门。


    他眯了眯眼,借着光线打量。


    只见这处被收拾出来的昏暗小室,有那么一尊寿材停放在此。


    这很正常,因为这就是李继胜为自己提前备下的。


    人到了这个岁数,生死之事早已看淡。


    到了时候,这儿就是他停棺的阴宅。


    但他的目光,却被寿材旁另一堆东西死死吸住。


    那是一堆被劈得大小不一的木楔子,还有薄厚不一的粗陋短板。


    有人用笨拙生疏的手艺,将一块块大小不一的木头片子串了起来,勉强拼出了些歪扭的框架模样。


    李继胜愣神,凑过去伸手摸了摸,心底突然浮现出两个字......‘薄棺’。


    他又回头望了望呆站在门外的高李氏。


    背着阳光,老婆子低头,不断点踱着右脚尖在地上画圈。


    这二十余载未变的小动作,仍是透着些当年初识时的‘少女’羞意,却看得李继胜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哈哈......哈哈哈哈!”


    “你啊你......你啊你......”


    说着说着,老汉脸上已经分不清是笑是哭。


    他本是不愿带伤拖累赵氏家小迁逃才留下,香火已传,活不活也就没那么看重了。


    而她,却是因他才留下的。


    “我一直都说,这寿材当时定的有点太宽了。”


    李继胜背过了身子,眼角泛红,抚摸着黑沉的寿材,干巴巴的胡言,“你别瞎折腾了,大不了以后我受点委屈......咱们挤挤就成。”


    高李氏一贯的任劳任怨,夫唱妇随,总是会让人理所应当的忽视她的存在。


    可唯独李继胜不该,忽视这个始终如影相随的‘少妻’。


    他瞬间想通了,若他继续留在这儿,就是在逼她也一起等死。


    他......后悔了。


    说办就办!李继胜一瘸一拐的吊着伤臂,就要往院外走。


    高李氏,在方才轻轻‘嗯’了一声后,也不再言语,只是一味的搀扶在身侧,陪着他去外面寻人。


    夫前行一步,妇后随一步,二人一贯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