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阳县万火坊


    “巧了，这爷孙俩就是万火坊请我出手收拾的那户巫道人家，真是得来全不费工夫。”


    姜未抬头静静望着闵家的大门，心头掠过一幕幕往事，刘垣三人皆死，她唯一还能找到和他们有联系的就只有闵家。


    可是闵家也已经没人了，她早向胡县令打听过闵家的情况，他们家妖祸前三日，假以郡中本家另有安排，带着整个兵器铺上百人一起离开了景阳。


    胡县令说他们家运好，姜未心中冷笑，那不是运好，那是早知道景阳将要变作死城，提前跑了。


    这样看，闵家和刘垣他们的关系就真的不一般了，甚至，他们可能也属于那个宗门。可惜，来不及了，不光是景阳县的闵家走了，连着郡里的整个闵氏家族都消失不见了。


    但饶是如此，姜未还是来了，她还是想亲眼看一看。


    她看了看门上的大锁，干脆直接跃上墙头飞了进去，入目是荒凉的庭院，杂草疯长，蛛网结墙，低洼的砖石里还积着一汪污水，石阶前生满了青苔，这里一看就许久没人住了。


    垮塌的石墙是被妖魔打斗波及的，但院里一滴血也没有，当然没有，这里没人，也没有伤亡。


    姜未翻遍了闵家，果然没找到任何线索。


    她慢慢向外走去，从里面震碎了门锁，拉开了万火坊的大门，抬脚迈出了门槛，行前十数步，却猛然一回身，拔出雪亮的长刀，劈断了大门上“万火坊”的牌匾，这才收刀转身，没再停留。


    转到主街，街上就热闹了一些。


    姜未找到一家从前常吃的面摊，幸而卖面的娘子幸运地从妖祸中活了下来，她还能吃到熟悉的味道。


    此时已经过了饭点，摊上人不多，姜未等面的时候，看见西城那边坍塌如废墟，一时看入了神。


    “那边几乎没有活人了，我住在北边，就差一点，狼妖的嘴就咬断我的脖子了，后来感觉天好像亮了一下，我再一睁眼，狼妖就变成了一堆烂肉。我现在想想，还跟做梦似的。”卖面的仝三娘和姜未相熟，端了面来，见她望着西边出神，闲聊几句，“也不知道是哪位神仙救了我们的命，我在家里给他立了长生牌，日日供奉着，希望他老人家早日大成，飞升仙界。”


    姜未看见仝三娘脖子上还缠着一圈白布，大概是遮挡伤口用的，透过白布，眼前似乎又出现了灿若白昼的刺目光影，光影里一个熟悉的身影坐在她对面，低着头正在大口吃面，一恍惚人影变作了骷髅，她使劲眨了眨眼，眼前什么都没有，空荡荡的板凳，人来人往的街头，她看看桌子中央放着的醋罐，忽然拿起来倒了许多在碗里。


    “我记得你原来没有这么爱吃酸，倒是姜老爷子喜欢。”仝三娘于是端来一碟腌蒜，“他还喜欢配着这个吃，你试试。”


    面汤太热了，浮起的白气淹没了姜未的眼睛，面汤上忽地溅起几个小小的涟漪，姜未道：“神仙知道你这么做，一定很高兴。”


    仝三娘露出爽朗的笑，收拾着隔壁桌子上吃剩的面碗，一个五六岁大的女孩从街对面跑过来，往仝三娘嘴里塞了一块糕点，“娘，我来收拾吧。”


    仝三娘利落地收起碗筷，笑道：“不用你，你去那坐着，头发乱了，一会儿娘给你重新梳梳。”


    姜未摸了摸自己的头发，爷爷是巫师，手很巧，认真给她梳头发的时候梳得也特别好。


    这碗面吃得很久，等姜未放下筷子，忽地想起闵家也在县城北面，“三姨知道万火坊吗？”


    “嗐，他家真是运道好，妖祸前三四天突然就搬走了。”仝三娘说着闲话，突然神神秘秘地压低了声音，“那两天大家都私下说，他们家是得罪了什么大人物，逃命去了。”


    逃命倒是真逃命。


    “就真的一个伙计也没留下？”姜未好奇问道。


    仝三娘这回仔细回忆了一下，慢慢道：“大概没有吧，他们家用的工都签了死契，肯定要跟着走的。”


    姜未问道：“我想在万火坊寻个人，不知他是跟着一起走了，还是留在县里了，三姨觉得去哪里能打听到呢？”


    仝三娘当即道：“那只能往北边去了，万火坊的伙计差不多都是北边八里桥镇和水口镇人，不过那边遭了难，恐怕没什么活人了…”


    确实没什么活人了，姜未一路打听着来到县北，整整两个镇，三十二个村，据说只有一个菜村有点保命的东西，留下了半个村，其余的，全是枯骨遍野。


    县衙和太平司正带人清理两镇的断肢残骸和异兽。


    姜未问了个方向，一路寻过去，终于找到了一块碎在地上的牌匾，拼出了“莱村”两字。


    她连忙走进去，鼻子轻轻抽动了两下，一股巨大的心慌腾起，心跳忽然加快，连胃都莫名一阵一阵反酸。


    怎么会有这种奇怪的反应，好像也不是遇到危险的警示，但冥冥中有什么在阻止自己继续向前。


    不管了，她抬脚踩过破碎的木屑，走进了村里。


    前行数十步，就看见第一间屋舍旁趴着两具半骨半腐的尸体，几只红眼睛的鸟正在啄食。


    鸟已经异变，她拔出刀轻轻一扫，把它们砍落在地。


    这里的房子确实还很完整，但是怎么不先清理了尸体和异兽？


    姜未猜测着幸存者会安置在何处，继续向前。


    村里家家户户都在院外种了树，转过弯正巧是一条笔直宽广的大路，两侧杨柳依依，翠色盎然，但姜未已经看清最近的两棵树上悬挂着两具干尸，是被吸干了血死的。


    姜未走上前，放下了两具干尸，轻轻叹口气，稍微用杂草遮盖了一番，打算等办完事再回来帮他们收殓。


    忙活完她不经意地抬头朝前一望，眼前的景象居然恍惚了一下，像一面模糊的镜子一点点重新擦亮，这条几十棵树的笔直大路上，每一棵都正摇晃着一具干尸。


    姜未几乎以为是幻觉，几度闭眼再睁开，几十具干尸就像一个个巨大的蛹，随着风摆起轻微的弧度，她的胃突然一阵痉挛。


    她强打起精神，把一具具尸体放下，这活对于修士来说不算累，但她却感到一股前所未有的疲惫，放下最后一具尸体后，她忍不住坐在了树旁一户人家的石阶上，倚在边角的墙沿上歇脚。


    大门微微敞开着，姜未一瞥眼，视线就对上了门内摆放整齐的七颗头颅，有老有少，有大有小，不知是哪个妖魔挑食不吃头，还将他们摆在门洞的一张木架上，摆得整整齐齐。


    姜未胃疼得忍不住蜷缩了一下身体。


    她忽然站起来，放眼望向四野，才后知后觉地发现这个村子格外的安静，安静到她能听见自己狂躁的心跳，这个村子也没有味道，姜未的鼻子在走进这里的那一刻丢失了所有的嗅觉。


    当她意识到这点的时候，汹涌驳杂的味道就冲破了某道屏障，这是姜未这辈子闻过的最痛苦最绝望的味道，让她一瞬间如入地狱。


    血腥、阴湿、腐臭浓郁得像深海一样，让她完全喘不过气，她耳边好像听到了无数妖魔的嘶吼，听到了无数亡灵的哀嚎，她眼前出现一道道血影，深沉的夜色里只有刺目的鲜红，那些鲜红黏住她的身体，湿腻腻的，浓稠又温热。


    姜未一步跃上了屋顶，脚尖点过一道道围墙，森亮的白骨横在荒草丛生的院落，歪倒的烤架上还挂几块着炙烤得发黑的肉，巨大的磨盘上干涸的血浆和看不出模样的肉屑，晾衣绳上挂着的残肢断臂像一串串风干的腊肉。


    人间炼狱，惨不忍睹。


    姜未踉跄着落在地上，抱住一棵大树忍不住吐了出来，一瞥眼又看见枝干上挂着几个森白头骨，她狼狈地逃离这里，闭着眼睛，不敢再看一眼，燎原的火却从丹府熊熊燃起，烧得她血液沸腾，双眼发赤。


    有朝一日，有朝一日…


    她的鼻子终于闻不到那要将她淹没的血腥气，她猛灌了好几坛春刀，烈酒入喉，恨意滔天，“刷”地拔出刀，泄愤似的挥扫，四下里飞沙走石、风起云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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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p>“有朝一日，血海深仇，姜未定百倍奉还。”


    夕阳西照，姜未一身酒气，摇摇晃晃站起身，她先是剧吐，又灌了一肚子酒，然后又吐又灌，歪在树边昏昏沉沉、半睡半醒直到日暮，饶是修士之身，此刻也头痛口干，尤其是胃里火烧一样，这不是什么灵丹能治愈的，她现在更想要口热水喝。


    越过荒无人烟的田地，姜未终于闻到一阵清甜的米香，循着味道，走到一户破败的人家。


    “大娘，能给我碗热水吗？”姜未敲了敲木门，对灶台边坐着发呆的老妇出声道。


    老妇激动地扭过头，慌慌张张向门外急走而来，屋里太暗，等迎上门口的夕光，看清门口少女的脸，她才失望地放下拥上来的手，懦懦站在门边，“你刚才说什么？”


    姜未意识到对方刚才把自己当成了别人，又重复了一遍自己的话。


    老妇连声说着“好”，去倒水，不一时端了水和一碟米糕走回来，“您快喝水，家里新蒸的米糕，您也尝尝。”


    姜未背着刀，气态萧萧，这个时节往来村镇，老妇一眼便知道她是个修士。


    换在平常，姜未一定推辞不吃，喝一碗热水就走，但今日胃里实在难受，米糕的香味直往鼻子里钻，热腾腾，甜滋滋，她客气了一声，就着热水，把一碟米糕都吃了。胃满了，清香软糯的米好似也把那团烧灼肺腑的火压灭了。


    老妇不知什么时候又给她端来了一碟，看她吃完了，又递到她眼前，温柔笑道：“您喜欢就多吃点。”


    “不了，我吃得够多了。”姜未婉拒，端起热水又喝了一口，浑身舒坦多了。


    老妇笑道：“这才多少，我家春芽最喜欢吃米糕，自己一个人吃上半锅都不够，家里也实在没有别的了，您们辛苦了，我也没什么好招待的…”


    姜未温声道：“大娘，我真的吃饱了，你这米糕做得真好。”


    老妇脸上笑意更盛，姜未见厨房里一片狼藉，老妇腿脚不好，打翻的米桶、倒扣的锅碗都还没来得及收拾，她吃了人家的东西，想着帮她整理一下。


    老妇连忙拦她，嘴里说着“不敢”，姜未劝道：“不费事的事，一会儿就好。”


    姜未收拾着，与老妇闲话，想起今日的事问道：“大娘，你知道菜村吗？”


    老妇也跟在一边帮着收拾，闻言道：“这就是菜村。”


    姜未怔了一下，“那东面...”


    老妇闻言便知她走岔了路，“唉，那是东莱村，他们村都没了，听说死得可惨了，前些日子有人误走了进去，听说出来就疯了。太平司的大人们还说要做场法事超度一下，免得生邪祟呢。”


    两人一时沉默不语。


    等拾掇完了，姜未才忽而察觉到不对，这个大娘家里的粮食似乎已经空了，想到自己或许吃了人家最后一点口粮，心里愧疚，要放下些银钱，又想到大娘身体不便，拿着钱也没地去买粮食，便想到她口中所说的“春芽”，“大娘，您家人呢，春芽是您女儿吗，她什么时候回来？”


    老妇手一抖，“春芽…不知道，我也等她呢，出去好长时间了，这孩子不听话，唉。”她叹口气，声音幽幽的。


    姜未走出老妇家，想着先拿银钱去周围邻居家买点，忽地脚步一顿，不对，官府的赈济粮早就发下来了，县里活人不多，衙门是数着人头日日发放的，尤其是像这种受损严重的村落，粮食是绝对不缺的。


    家里的粮食全数做了米糕，家里有这么多口人吗？天色都这么晚了，家里的人怎么还不回来？


    她走了很远，终于找到了一户活着的人家，问起了老妇。


    “范大娘啊，家里就剩下她一个了。


    她也是命苦，妖祸前，家里的男人孩子就都死了，只剩下一个春芽还不见了，她现在撑着一口气，就等着春芽回来呢。


    说句难听的，都一个多月了，怎么等得到，妖祸前就生不见人，死不见尸，再遭了这场妖祸，本来活着的也死了，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