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年，两年，三年，四年……不过转眼之间，便是十年春秋。


    如果说此前十二年，在草堂中听讲、在阁楼里读书的经历，是思想的最初积淀，


    那么这十年游历列国的岁月，对于孔丘而言，每一步都是一次心灵的升华。


    他从未想过，离开鲁国之后，会目睹如此多未曾见过的人与事。


    他曾见到仙种神裔欺压百姓，而百姓却只是跪拜低头，毫无怒意，更无反抗。


    他曾见到痴情男女彼此倾心，却被礼教束缚，最终投江殉情。


    他曾见到荒年之中，百姓易子而食，饿殍遍野，而贵族府邸却依旧宴饮不休。


    他也曾见过山林深处的异族踪迹，也感受到人间冷暖与疾苦。


    “礼教二字，便是吃人的法理。”


    当年许凌渊对礼教的评价，如今在孔丘心中愈发清晰可辨。


    世间有没有善良的仙种神裔？


    有。


    有没有和平有序的国家？


    也有。


    但这些美好，是礼教所保障的吗？


    不是。


    “礼教所立的规范，能约束百姓言行，能限制外在举动。”


    “唯独无法，约束人心。”


    孔丘在周游列国之间，早已看清这一真相。


    若执掌权力的仙种神裔仁德有才，礼法便成为安居乐业的保障。


    若掌权者残暴贪婪，礼法则沦为制造苦难的工具。


    可惜的是——邦周传承至今已五百余年，


    真正贤良又有才能的仙种神裔……实在太少了。


    就像那天，孔丘偶然听到许凌渊对弟子唱起的小调：


    “这荒山草堂内，俺曾睡春秋觉，将五百年兴亡看饱。”


    “眼见他起高楼，眼见他兴礼教，眼见他楼塌了。”


    礼崩乐坏，对于邦周来说，只是迟早的事。


    孔丘已清醒地认识到这一点。


    旅途中，他结识了许多如端木赐一般的人物。


    他们出身各异，却都聪慧过人。


    皆因敬佩孔丘的德行与才学，自愿以师礼相待。


    像颜回这样的弟子不在少数，总共有三千余人。


    其中随他一路奔走、游历诸国的，共有七十二人。


    但这一天，


    “哞！”


    颜回驾着牛车，载着孔丘再次来到一个村落。


    不远处，一群孩童正在泥地里玩耍。


    牛车内，孔丘远远望着那些孩子，神情有些恍惚。


    说来巧合，那群孩子中，一个小女孩忽然抬头望向了孔丘。


    “二丫，你在看什么？”


    一旁的男孩轻声问道。


    两个孩子以为自己说话很轻，但其实瞒不过孔丘。他从小在造化湖边长大，耳聪目明，一听便知。


    “二丫？”


    他先是一怔，随即回过神来。


    这种名字，在各国乡野之间极为常见。


    “那边那位贵人，好像想和我们一起玩呢？”小女孩低声说。


    “真的？”小男孩睁大了眼睛。


    可还没等他们多说几句，一位满脸惊慌的母亲便从村里冲出来，一把将他们拉了回去。


    “你们两个，想找死是不是？”


    “冒犯了贵人，小心被抽死！”


    母亲一边训斥，一边低头行礼，然后匆匆退回村中。


    颜回站在孔丘身旁，轻声唤道：“孔师。”


    孔丘身后还跟着不少人。


    有人骑马，有人骑牛，也有人步行。


    皆是随他一路同行的弟子。


    这便是那对母女如此惶恐的原因——如此阵仗的贵人，定然身份极高。


    而越是身份高的贵人，在百姓眼中，就越难招惹。


    “我没事。”孔丘摆了摆手。


    思绪却飘到了八岁那年，在陬邑东城遇见的那个名叫二丫的小女孩和她的母亲。


    同样是乡间劳作的妇人，同样叫这个名字。


    “当年，都没来得及说声谢谢。”他低声说道。


    随后，他看着眼前的弟子们，嘴角微微扬起：“子渊，我们……该回家了。”


    “回家？”颜回一愣。


    十年漂泊，这两个字早已遥远。


    但片刻之后，他立刻明白了孔丘的意思。


    “孔师，您……要回鲁国了？”


    他声音微颤。


    “嗯。”孔丘轻轻点头。


    颜回顿时激动起来：“您……悟出人间正理了吗？”


    作为最早追随孔丘的弟子，他亲眼见证了这一路的风霜。


    孔丘看到了什么，他也看到了什么。


    他明白，礼教并非全然正确。


    但他也知道，自己的才智有限，难以找到真正的出路。


    而这十年的奔波，他始终坚信一件事——孔丘能做到。


    他的老师，一定能找到治理天下的真正之道。


    孔丘听后，只是笑了笑。


    “并不是非得悟出什么大道理。”


    他抬起手，晃了晃手中的刻刀和那把记录所见所闻的木梳。


    此刻，刻刀已经有些磨损。


    木梳上更是密密麻麻，再也找不到一处空白之地。


    “木梳刻满了，也该是回去的时候了。”


    听他说出这个略显突兀的理由，颜回一时怔住。


    但紧接着，便听到孔丘笑道：


    “至于这人世间的正道……我倒也不能说毫无所得。”


    “只是生出了一个简单的愿望。”


    他微笑着说道。


    “愿望？”


    不只是颜回，周围其他弟子也都露出了疑惑神色。


    此时众人已围拢过来。


    “老师，是什么样的愿望？”端木赐开口问道。


    曾经那个少年，如今已是温润如玉的青年。


    “子贡。”孔丘认真看着他，“你天资聪颖，精通商贾之道。”


    他又看向颜回：“子渊，你聪慧过人，心怀仁德。”


    再转向另一位弟子：“子骞。”


    “你性情温和，品行端正。”


    他一一道来，将身边七十二位弟子各自的特点尽数说出。


    这些弟子随他日久，每一位放在任何一国，都可称为“大贤”。


    “你们，能够坚守周礼吗？”


    孔丘轻声问。


    “当然可以！”弟子们齐声应答。


    他们的确能做到。


    甚至可以说，在追随孔丘之前，他们不少人本就是周礼的坚定守护者。


    然而……


    “可你们觉得，天下之中，又有多少人能做到这点？”


    这一问落下，众弟子顿时沉默。


    这一路走来，他们见过太多苦难与不公。


    不仅是一国之痛，而是诸国皆然。


    他们自然清楚，能守周礼的反倒是极少数。


    那些本该带头维护周礼的仙种神裔，却往往借着礼法去压迫百姓。


    面对老师的提问，他们无言以对。


    但孔丘并未责怪，反而哈哈一笑：


    “你们都是贤人，所以能做到坚守。”


    “你们不被外物权势所诱，因此能看到礼的本质。”


    “但如果有一天，全天下的人都成了像你们一样的贤人呢？”


    此话一出，众人皆惊。


    他们终于明白，为何孔丘说自己只是有了个“愿望”。


    因为那样的世界，实在太过遥远，仿佛梦境一般。


    他们这些孔丘的弟子虽不自负，却也绝不轻看自己。


    他们都明白，自己是有才学与天赋的人。


    而今孔丘却说，若全天下的人都像他们这般。


    “那样的话……”


    颜回也不禁在心中描绘那样的景象。


    假如，真有那样的世界存在。


    “孔师，若真是那样——天下人自然都能践行周礼了！”


    他睁大眼睛，觉得自己仿佛明白了孔丘的意思！


    可孔子听后，只是用手里的木梳轻轻敲了他的头。


    “痴儿！痴儿！”


    孔丘笑道：“若人人都是你们这样的贤人……哪里还用得上周礼！”


    “天下自会安定，山河自会太平，百姓自会安居，又何须礼法来约束！”


    这话一出，众弟子都怔住了。


    随即，眼中纷纷闪烁起从未有过的光芒！


    是啊！


    如果天下人都成了贤人。


    那礼法的条条框框，为何还要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