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是好酒,菜是好菜。


    陈川端起酒杯,鼻尖却闻到了一股熟悉的香气。


    他眼皮一跳,转过头。


    给他斟酒的女子,一身素雅的湖绿长裙,云鬓高挽,只斜插了一根碧玉簪。


    脸上薄施粉黛,眉眼间却自带一股清冷孤傲。


    灯光下,那张脸,不是旁人。


    正是几日前在教坊司,萧伯谦随手点给他的那个花魁。


    清妍。


    陈川握着酒杯的手指,不易察觉地紧了一下。


    他看向清妍。


    清妍像是没认出他,又或者,是装作没认出。


    她只是垂着眼,纤长的手指捻起酒壶。


    动作优雅地为他满上酒杯,一言不发。


    仿佛她只是一个再普通不过的侍女。


    陈川的目光缓缓移开,落在了主位上。


    萧伯谦正举杯和岳嵩说着什么。


    笑得开怀,似乎完全没注意到这边。


    而知府岳嵩,一张老脸笑成了菊花,眼神不住地往陈川这边瞟。


    那眼神里的意味,太过明显。


    带着一丝男人都懂的……心照不宣。


    陈川的心沉了下去。


    原来如此。


    这不是萧伯谦的安排。


    是这位岳大人,自作主张,送上门的一份“大礼”。


    送给九岁解元的大礼。


    他忽然觉得手里的这杯美酒,无比的烫手。


    “奴家清妍,恭喜公子,九岁便高中解元,前程似锦。”


    声音很轻,带着一丝凉意。


    陈川没有碰那杯酒,他抬眼,视线与她那双古井无波的眸子对上。


    “你若在这里待着不舒服,可以先离开。”


    清妍的嘴角勾起一抹弧度,那笑意比哭还难看。


    “离开?”


    她轻轻重复了一遍,像是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


    “能去哪里呢?进了教坊司的门,就是官-妓,就是朝廷的财产。”


    她顿了顿,声音压得更低。


    只有陈川能听见。


    “如今还能保全这副身子,不过是为了以后……能卖个更好的价钱罢了。”


    这几个字,像冰锥子,扎在陈川耳朵里。


    他知道,能进教坊司的,都不是普通人家的女子。


    “你是谁家的女子?犯何罪被充入教坊司?”


    陈川的问题很直接。


    清妍握着酒壶的手指猛地收紧,骨节泛白。


    她垂下眼帘,长长的睫毛在灯火下投下一片阴影,遮住了所有的情绪。


    她沉默了。


    这沉默,比任何回答都更加震耳欲聋。


    陈川的目光越过她,精准地落在了知府岳嵩的脸上。


    岳嵩正满脸堆笑地看着这边。


    一股无名火“噌”地从陈川心底窜起。


    他最烦的,就是别人把他当成一个可以随意摆布的孩童。


    他忽然端起那杯酒,却没有喝,只是在指尖把玩着。


    声音不大不小,却清晰地传遍了整个后堂。


    “岳大人。”


    丝竹声一滞,原本喧闹的酒宴瞬间安静下来。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过来。


    岳嵩脸上的肥肉一颤,连忙应道:“陈解元有何吩咐?”


    陈川看着他,脸上没什么表情,眼神却冷得像冰。


    “岳大人这份‘厚礼’,晚生受不起。”


    他将“厚礼”两个字咬得极重。


    岳嵩脸上的笑容僵住了,他还没反应过来。


    陈川已经站起身,走到清妍面前。


    他比清妍矮了不止一个头,却没人觉得他气势弱。


    从清妍手中,轻轻拿过那把酒壶,放在桌上。


    “这位姑娘,是乐籍,不是奴籍。”


    “她是来献艺的,不是来斟酒的。”


    陈川转过身,直视着岳嵩,一字一句地说道。


    “岳大人是淮安府的父母官,难道连这点规矩都不懂吗?还是说,在岳大人眼里,我陈川,或者说我身边的萧世子,就是那种需要靠作践女子来取乐的粗鄙之人?”


    话音落下,满堂死寂。


    岳嵩脸上的血色“唰”地一下全褪光了。


    冷汗从他额角滚落。


    这话太重了!


    不仅骂了他不懂规矩,更是直接把他这份精心准备的“礼物”,定性为对陈川和萧伯谦的侮辱!


    萧伯谦本来还靠在椅子里看好戏。


    听到这话,也坐直了身子。


    他用扇子“啪”地一下合上,嘴角噙着一抹玩味的笑意。


    看着岳嵩,却不说话。


    这不说话,比说什么都更可怕。


    岳嵩的官帽都歪了。


    “殿下恕罪!陈解元恕罪!是下官糊涂!”


    陈川看都没看他一眼。


    他只是对着依旧愣在原地的清妍,微微颔首。


    “抱歉,惊扰姑娘了。”


    他伸出那只九岁孩童的小手,牵住了清妍冰凉的指尖。


    众目睽睽之下,拉着她,一步一步,走出了这灯火辉煌却又肮脏不堪的后堂。


    清妍整个人都是懵的。


    她能感受到背后无数道目光扎在她身上。


    但牵着她的那只手,很稳。


    穿过长廊,走过庭院,直到冰冷的夜风吹在脸上,她才一个激灵,回过神来。


    他们,就这么走出来了。


    身后,是淮安府衙那两盏巨大的红灯笼。


    府衙之内,死一样的寂静被一声轻笑打破。


    萧伯谦慢悠悠地站起身,用扇子轻轻敲打着掌心,目光落在面如死灰的岳嵩身上。


    “岳大人。”


    他的声音很轻,却像一柄重锤,砸在岳嵩的心口。


    “你可真是……送了本殿下一份好礼啊。”


    “噗通!”


    岳嵩双腿一软,再也撑不住,整个人瘫跪在地,官帽都滚落到了一旁。


    “殿下……殿下饶命!下官……下官猪油蒙了心!下官罪该万死!”


    他一边磕头,一边疯狂地扇着自己的耳光,几下就把那张肥脸打得红肿起来。


    “罪该万死?”


    萧伯谦的笑意更浓了,眼神却冷得像腊月的寒冰。


    “本殿下看,你是活得太舒坦了。”


    他踱步到岳嵩面前,用扇子轻轻挑起他的下巴。


    “敢把教坊司的乐籍当成私妓送人,还是送给本殿下亲自看重的解元公。岳大人,你这胆子,是淮安府的风水养出来的吗?”


    “还是说,你觉得本殿下和陈解元,就配得上你这种上不得台面的手段?”


    每一个字,都像一把刀,剐在岳嵩心上。


    他浑身抖如筛糠。


    满堂官员,噤若寒蝉,头埋得比谁都低,生怕被这位喜怒无常的世子殿下注意到。


    今天这宴,算是吃到头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