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仅如此,还有那些“以商制官”、“以利制衡”的惊天之论。


    这篇文章的作者,仿佛是一个站在大齐舆图前,俯瞰山河,洞悉官场百态的掌权者!


    里面的每一个字,都剔骨见肉,直指要害!


    若是寻常策论,写到这个地步,已是骇人听闻。


    可这篇文章的最后,却还有一段收尾。


    【……故,赈灾之策,非不能也,实不为也。非不知也,实不愿也。盖因断人财路,如杀人父母。动其根本,必遭反噬。然,国之根本,在民不在官。民心失,则社稷危。与其养痈遗患,待其病入膏肓,不如行霹雳手段,刮骨疗毒!此事若成,河东可安,天下可定!此事不成,今日之河东,便是明日之天下!】


    “啪!”


    魏征南猛地将试卷拍在桌上,胸口剧烈地起伏着。


    他死死盯着卷子末尾的署名。


    ——江州,陈川,九岁。


    九岁?


    魏征南的脑子嗡的一声,只觉得荒谬绝伦!


    “此子……此子安在?!”


    他霍然起身,声音嘶哑地问道。


    刘正被他吓了一跳,连忙躬身道。


    “回大人,正在西三舍。”


    魏征南在屋中来回踱步,神色变幻不定。


    这分明就是个妖孽!


    这篇文章若是流传出去,不知会掀起怎样的惊涛骇浪!


    他背后的人会视之为救命稻草,而那些被文章戳到痛处的人。


    则会视其为眼中钉,肉中刺!


    他这个主考官,此刻就像是抱着一个随时会爆炸的火药桶!


    “立刻封卷!”


    魏征南猛地停下脚步,眼中闪过一丝决绝。


    “将这份卷子,单独存放!没有我的命令,任何人不得翻看!”


    他顿了顿,又补充了一句,声音压得极低。


    “派人,盯紧那个叫陈川的考生。他在贡院内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行,都给我记录下来,不得有误!”


    刘正退下后,魏征南的屋子便再无人打扰。


    而对于西三舍的陈川而言,之后的一切,都显得波澜不惊。


    第一场考完,休息一日。


    第二场,再考三日,帖经、墨义。


    再休一日。


    第三场,策论五道。


    日子在笔尖与纸张的摩擦声中,单调地流淌。


    陈川并不知道,在他埋头答卷的每一天,都有一双眼睛在暗处。


    将他吃了几个饼,喝了几口水,何时入睡,何时起身。


    都记录成册,呈送到了主考官的案头。


    这九天里,贡院里的人,肉眼可见地少了下去。


    不少人熬不住高强度的思虑,一头栽倒在号舍里,被兵士抬了出去。


    还有水土不服,上吐下泻,面如金纸,只能含恨退场。


    陈川的舍友,那个面色蜡黄的中年书生,就在第五天夜里发起高烧,胡话连篇,第二天便被家人接走了。


    钱多多倒是撑了下来,只是整个人瘦了一圈,眼窝深陷,再没了初见时的那股精气神。


    他看向陈川的眼神,也越发的敬畏。


    因为这九天,陈川始终如一。


    吃饭,睡觉,答题。


    平静得像一块不会生锈的铁。


    最惨的莫过于李稼轩。


    也不知是得罪了谁,还是运气实在太差。


    后两场考试,他的号舍都被安排在了“臭号”旁边。


    那地方是所有考生的噩梦,贡院的公共茅厕。


    几千号人十天的排泄物都汇聚于此。


    尤其是在这夏末的余温里,那股味道,简直是凝成实质的生化武-器。


    隔着几排号舍都能闻到那股冲天的酸爽。


    ……


    “当——”


    第十日,申时。


    最后一声钟鸣,如天之赦。


    所有人都像是被抽走了骨头,软软地瘫在座位上。


    终于,结束了。


    有的人扔下笔,嚎啕大哭。


    有的人趴在桌上,状若癫狂地痴笑。


    陈川依旧是第一个走出号舍的。


    他刚一出来,就看到不远处。


    李稼轩正扶着墙壁,脸色惨白,不住地干呕。


    他身上那股挥之不去的味道,让周围的考生下意识地离他五米开外,像是躲避瘟神。


    李稼轩也看到了陈川。


    看到他依旧挺直的脊梁,依旧干净整洁的衣衫。


    那份从容,在他此刻的狼狈对比下,显得格外刺眼。


    怨毒的火焰,再一次从李稼轩眼中升起。


    可他连骂人的力气都没有了。


    那股恶臭仿佛已经浸入了他的五脏六腑,让他连呼吸都觉得恶心。


    陈川的目光在他身上停留了一瞬,便挪开了。


    正如三年前周怀安所说。


    科举,比的不只是学识,更是体魄。


    没有一副好身板,连考完的资格都没有。


    贡院的大门缓缓打开。


    阳光照在脸上,有些刺眼。


    阔别十日的人间烟火气,混杂着车马喧嚣,涌入鼻腔。


    恍若隔世。


    陈川一眼就看到了站在不远处榕树下的两个身影。


    青穗正踮着脚,焦急地在人群里张望。


    影子则像一截不会动的木桩,安静地立在她身后。


    “少爷!”


    青穗的眼睛亮了,提着裙角就冲了过来。


    眼看那张带着泪痕和欢喜的小脸就要撞进自己怀里。


    陈川伸出一只手,精准地抵住了她的额头。


    “站住。”


    青穗的冲势戛然而止,一脸不解地看着他。


    “身上脏,十天没洗澡了。”


    陈川的声音带着一丝沙哑,是长时间不说话导致的。


    青穗的鼻子抽了抽,眼圈瞬间就红了。


    她才不在乎。


    她一把拍开陈川的手,整个人扑了上来,紧紧抱住他的腰。


    小小的身体,却带着不容抗拒的力道。


    “少爷没事就好……没事就好……”


    温热的液体,隔着衣衫。


    渗到陈川的皮肤上。


    陈川僵了一下,最终还是抬起手,轻轻拍了拍她的后背。


    马车早已备好。


    影子沉默地接过陈川的考篮,为两人拉开车帘。


    坐上马车,陈川才感觉到一股疲惫从骨子里涌上来。


    他靠着车壁,闭上了眼睛。


    青穗坐在一旁,不敢出声打扰,只是用帕子沾了水。


    小心翼翼地替他擦拭着脸颊和手。


    马车悠悠启动。


    贡院门口,两个不起眼的便衣汉子对视一眼。


    其中一人悄然隐入街角的人流中,朝着与陈川马车相反的方向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