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人有云,有教无类,达者为先。你拿年纪说事,是觉得圣人说错了,还是觉得你比圣人更懂道理?”


    “我……”


    李稼轩一时语塞。


    这顶大帽子扣下来,他可戴不起。


    “再者。”


    陈川的目光扫过李稼轩的衣袍。


    “乡试考的是经义策论,不是家世门第。你把父亲的名号挂在嘴边,是怕别人不知道你是靠着父荫,还是说,你自己肚子里,本就没什么墨水?”


    字字诛心。


    李稼轩气得眼前发黑,他何时受过这等羞辱。


    尤其还是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被一个九岁的孩子指着鼻子骂!


    “竖子!你找死!”


    李稼轩气急,竟要当场动手打人。


    “住手!”


    一声爆喝,正是负责检查的侍卫头领。


    他脸色铁青地走过来,盯着李稼轩。


    “贡院重地,胆敢喧哗动手,是想被剥夺功名,下狱问罪吗!”


    李稼轩被这一喝,理智稍稍回笼。


    这些兵卒才不管你家大人是谁。


    李稼轩察觉到周围考生鄙夷的目光。


    只觉得一口气堵在胸口。


    “哼!”


    他恶狠狠地瞪了陈川一眼。


    “小子,你给我等着!”


    放下狠话,李稼轩才恨恨地去接受检查。


    陈川面色如常。


    提着自己的小考篮,走进了那道厚重的院门。


    一入贡院,便是另一番天地。


    一排排号舍,如同鸽子笼般整齐排列,狭窄,压抑。


    空气中蔓延着一股纸墨的气味。


    陈川拿着自己的考牌,按着上面的“玄字三十七号”,在迷宫般的巷道里寻找。


    路过一排号舍时,一股难以言喻的恶臭扑鼻而来。


    是茅厕。


    几个“天”字头的号舍,正对着茅厕门口,被称为“臭号”。


    陈川看见一个分到那里的考生,脸都绿了,一副生无可恋的表情。


    他心里松了口气。


    还好,自己的号舍离得远。


    真要是在那熏上几天,怕是人都要被腌入味了。


    终于,他找到了“玄字三十七号”。


    一个刚好能容纳一人坐卧的小隔间,一块木板既是书桌也是床铺。


    陈川将东西放下,坐了下来。


    隔壁传来压抑的咳嗽声,远处传来考生紧张的祈祷声。


    他闭上眼睛。


    一幕幕在脑海中闪过。


    这个世界,每个人都在为自己想要的东西奔忙。


    权势,名利,或者仅仅是活下去。


    而他,陈川。


    想要的,是掀翻这张桌子,自己来定规矩的资格。


    乡试,只是第一步。


    “当——”


    悠长的钟声响起,回荡在贡院上空。


    考试,开始了。


    试卷和草稿纸被分发下来。


    陈川展开试卷。


    宣纸上,一行浓墨写就的题目,映入眼帘。


    【论河东水患,朝廷三拨赈灾粮款,缘何饿殍遍野,民怨沸腾?策其弊,寻其源,立其法。】


    好家伙。


    陈川心中冷笑。


    这题目,不是考经义,是考人性,考官场。


    河东水患,是今年开春以来最大的天灾。


    也是朝堂上最大的一块烂疮。


    皇帝震怒,连斩了三名地方大员,可灾情依旧没有好转。


    运下去的粮食和银两,如同泥牛入海。


    这题目,怎么答都是错。


    答“天灾难测,非人力可为”,是为朝廷开脱,显得昏聩无能。


    答“地方官吏贪-腐”,等于把河东官场一竿子打死,不知得罪多少人,甚至会牵连到京城的某些大人物。


    答“朝廷调度失当”,更是直接把矛头指向中枢,胆大包天。


    这是一道送命题。


    它要的不是解决方案,而是立场。


    看你是站在谁那边。


    陈川甚至能猜到,这题目背后,是朝中哪几派势力的角力。


    那些急于动笔的,怕是已经掉进了坑里。


    比如李稼轩。


    看他那副激昂的样子,八成是在痛斥地方官吏,彰显自己“为国为民”的赤子之心。


    蠢货。


    他爹是榜眼,在翰林院当侍读,是清流一派。


    清流最喜欢做的,就是抨击时弊,可他们忘了,水至清则无鱼。


    这一篇文章上去,固然能得些“刚正不阿”的名声,却也把人得罪死了。


    陈川靠在冰冷的墙壁上,闭上了眼。


    他脑中浮现的,不是圣人经义,而是前世看过的无数历史档案,是那些错综复杂的利益链条,赈灾,从来都不是简单的发米发粮。


    一道命令从京城发出,到灾民手上,中间要经过多少道手?


    户部、漕运、州、府、县、乡、里……


    每一层,都有自己的算盘。


    每一层,都想从这块肥肉上撕下一块。


    雁过拔毛,层层盘剥。


    最后到灾民嘴里的,能有几粒米?


    这才是根源。


    骂贪官?没用。杀了一个,还有下一个。


    问题,出在制度上。


    陈川睁开眼,眼神里一片清明。


    他提笔,蘸墨。


    笔尖悬于纸上,却迟迟没有落下。


    一个负责巡查的考官,恰好踱步到他号舍外。


    考官姓刘,四十来岁,面容严肃,眼神锐利如刀。


    专门负责揪出那些违纪舞弊的考生。


    他一眼就注意到了这个年纪小得过分的陈川。


    贡院门口的闹剧,他也有所耳闻。


    此刻见陈川枯坐不动,刘考官的嘴角撇了撇,心中已有了判断。


    果然是个不知天高地厚的顽童。


    靠着些许小聪明,便以为自己真有经天纬地之才了?


    这等涉及国朝大政的题目,岂是你能看懂的?


    怕是连题目都没理解,现在脑子一片空白吧。


    刘考官心中鄙夷,脚下却没停,继续往前巡视。


    可没走几步,身后就传来了落笔的声音。


    刘考官下意识地回头。


    只见那孩子已经坐直了身体,手腕平稳,笔走龙蛇。


    他的字,根本不像一个九岁孩童能写出来的。


    笔锋凌厉,结构开张,自有一股扑面而来的大气。


    仅仅是这手字,就足以让许多成名书家汗颜。


    刘考官的脚步慢了下来,眼中闪过一丝惊异。


    他忍不住凑近了些,想看看这孩子到底在写些什么。


    只看了一眼,他的瞳孔便猛地一缩。


    陈川没有写什么“子曰诗云”,更没有空洞地痛斥贪-官。


    他的破题,只有八个字。


    【灾不在水,而在官心;弊不在粮,而在度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