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川感受到了那股几乎要将自己洞穿的目光,但他只是平静地回望了一眼,便收回了视线,牵着老师的手,准备绕过去。


    就在他们错身而过的那一刹那。


    一直像木桩一样杵在李德佑身后的高虎,忽然动了。


    他抬起了右手。


    那只布满了厚茧的大手,在自己的脖颈前,一个横切的动作。


    一股无法言喻的寒意,猛地攫住了陈川!


    陈川的脚步,有了一个微不可察的停顿。


    他小小的身躯,瞬间绷紧。


    后颈的汗毛,根根倒竖。


    他赢了文会,靠着贵人的赏识,暂时立于不败之地。


    可高虎这个动作,是一道死亡预告。


    周怀安似乎也察觉到了气氛不对,他下意识地将陈川往自己身后拉了拉。


    加快了脚步,带着他匆匆离开了这片是非之地。


    直到走出知府大门,坐上自家的马车,那股杀意,才稍稍散去。


    陈川坐在车里,手里还攥着那方温润的玉佩。


    玉是暖的。


    可他的心,却一点点沉了下去。


    马车在青石板路上颠簸,车轮碾过缝隙,发出咕噜噜的、规律的声响。


    周怀安一直闭目养神,宽大的袖袍垂落,遮住了交叠在膝上的双手。


    可陈川知道,老师醒着。


    他能感觉到那道若有若无的视线。


    陈川正襟危坐,小小的身子挺得笔直,双手放在膝上,紧紧攥着那枚尚有余温的羊脂玉佩。


    沉寂中,周怀安终于睁开了眼。


    “今日那首诗,你是从何处得来?”


    来了。


    陈川心头猛地一跳。


    这个问题,他早有准备。


    他垂下眼帘,长长的睫毛在脸上投下一小片阴影。


    “学生……前些日子在后山玩耍,从一处塌方的旧屋废墟里,翻到了一本残破的旧书,纸都黄了,烂得很。学生不认得几个字,就……就死记硬背,只记住了这几句。”


    这个解释天衣无缝。


    为一个五岁孩童的惊艳表现,找到了最合理的出处。


    周怀安深深看了他一眼。


    陈川毫不退缩,回望着自己的老师。


    半晌,周怀安移开了视线。


    他伸手,指了指陈川手里的玉佩:“收好。今日在席上的那位贵客姓萧,乃是京城靖安王府的人。”


    靖安王府?


    陈川的心脏又是一下重击。


    这个名号,如雷贯耳。


    大齐朝唯一的异姓王,手握重兵,镇守北地边关,是抵御外族的第一道屏障。


    难怪!难怪那个小厮会有一口浓重的边关口音!


    周怀安的声音压低几分.


    “此物,或许能在关键时刻,救你一命。”


    连老师都认为,他需要一件“救命”的东西。


    “今日便给你放假.”


    周怀安叹了口气,揉了揉眉心.


    “回去好生歇着,一会我让车夫直接送你回张府。”


    “是,老师。”


    陈川点点头,将玉佩贴身收好。


    想到马上就能见到母亲兰氏,他那颗一直悬着的心,总算找到了一丝慰藉。


    马车停在姨夫张鸣家的府门口。


    陈川谢过车夫,小跑着进了院门。


    还未进屋,就听见一阵笑声。


    迎接他的,是姨母李氏那张笑开了花的脸。


    “哎哟!我们的神童回来啦!”


    李氏一把将他拉进屋。


    屋里,姨夫张鸣正陪着几个富商说话,脸上红光满面。


    见到陈川,他立刻站起来,一把将他抱起,高高举过头顶。


    “哈哈哈!大家快看!这就是我那外甥,陈川!五岁!五岁就能让知府大人拍案叫绝!”


    张鸣的唾沫星子都快喷到陈川脸上.


    那股与有荣焉的兴奋劲,几乎要将屋顶掀翻。


    饭桌上,已经摆满了丰盛的菜肴,甚至还有一壶酒。


    显然,张鸣已经从他在府衙当差的朋友口中,听说了今日文会上的“佳话”。


    “来来来,川儿,吃个鸡腿!你今天可是给咱们老张家长脸了!”


    “多吃点,补补脑子!以后还要考状元呢!”


    姨夫姨母一唱一和,不断往他碗里夹菜,那热情几乎要将他淹没。


    周围的邻里也都围了上来,七嘴八舌地夸赞着。


    陈川被这股热浪包裹着,脸上努力挤出一个乖巧的笑容。


    太不对劲了。


    他的目光,悄悄扫过屋里的每一个角落。


    那个熟悉的身影,始终没有出现。


    陈川的心,一点一点往下沉。


    他放下筷子,抬起头,用尽可能天真的语气问道:


    “姨母,我娘亲呢?”


    饭桌上的喧闹,像是被按下了暂停键,有了一瞬间的凝滞。


    李氏脸上的笑容僵了一下.


    “哦,你娘啊……她、她身子有些不爽利,在房里歇着呢。小孩子家家的,别去打扰她,啊?快,吃鱼,这鱼嫩!”


    她一边说,一边又夹了一大块鱼肉。


    放进陈川碗里,动作快得有些不自然。


    鱼肉很嫩,入口即化,却没有一丝味道。


    陈川的腮帮子鼓着,小口小口地咀嚼。


    他的世界里,只剩下了一个念头。


    娘亲不在。


    这个认知,像一根冰锥,刺穿了所有虚假的温情。


    陈川将筷子放下。


    动作很轻。


    但整个饭桌,瞬间安静了。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他身上。


    姨夫张鸣举着酒杯,僵在半空。


    姨母李氏脸上的笑,也凝固了。


    陈川从高脚凳上滑下来,站得笔直,仰起头,看着李氏。


    “姨母,我想去看娘亲。”


    他的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坚持。


    “哎呀,不是说了吗,你娘她不舒服……”


    李氏干笑着,想去拉他的手。


    陈川后退一步,躲开了。


    他环视了一圈饭桌上那些脸孔,然后再次看向李氏,声音提高了一些。


    “娘亲病了,孩儿心里担忧,吃不下饭。先生教过,孝道为先。”


    “我今天得了贵人赏赐,得了彩头,理应先去拜见母亲,与她分享。不然,就是不孝。”


    “不孝之人,写的诗再好,也是品德败坏。知府大人知道了,怕是会生气的。”


    一番话,说得又急又快。


    却字字句句,都敲在张鸣和李氏的心上。


    知府大人!


    贵人!


    这两个词,是他们的命门。


    饭桌上,几个富商的表情变得玩味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