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常有,而伯乐不常有……”


    他,张鸣,不就是那个独具慧眼的伯乐吗!


    而眼前这个看似不起眼的外甥,不就是那块深藏于石中的和氏璧!


    张鸣脸上的表情没有变化。


    “四书可会?”


    他冷不丁地又抛出一个问题,比刚才那个更加刁钻。


    诗词典故可以提前教,可以死记硬背。


    但四书五经浩如烟海,一个五岁的孩子,能认全字就不错了,遑论背诵?


    陈川的心猛地一跳。


    来了,真正的考验。


    他挺直了小小的脊梁,目光迎向张鸣。


    “记得。”


    张鸣双眼微眯。


    好个“记得”!


    他倒要看看,你怎么个记法!


    “那便挑一段。”


    他将手随意一挥。


    让他自己挑,更能看出深浅。


    若是挑《论语》里“学而时习之”这种蒙学首选的段落,那便没什么稀奇了。


    陈川垂下眼帘。


    挑哪一段?


    《论语》太浅,《孟子》太锐,《中庸》太玄。


    只有《大学》。


    《大学》里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的道理。


    正是张鸣这种人毕生追求的终极目标!


    这篇开宗明义的纲领,就是为他量身定做的投名状!


    陈川清了清嗓子,稚嫩的童声再次响起。


    在这间飘散着墨香的书房里,有一种奇特的穿透力。


    “大学之道,在明明德,在亲民,在止于至善。”


    “知止而后有定,定而后能静,静而后能安,安而后能虑,虑而后能得。”


    他没有丝毫的磕绊,语速平稳,吐字清晰,仿佛那晦涩的古文早已刻进了他的骨髓。


    张鸣一开始还靠在椅背上,神态倨傲。


    可当陈川背到“物有本末,事有终始,知所先后,则近道矣”时,他不由自主地坐直了身体。


    当陈川背到“古之欲明明德于天下者,先治其国;欲治其国者,先齐其家”时,张鸣的呼吸已然变得粗重。


    齐家!


    治国!


    这不正是他张鸣日思夜想,汲汲营营的目标吗!


    他那个不成器的嫡子连《论语》都念不顺溜!


    一个是泥,一个是云!


    “……是故君子有大道,必忠信以得之,骄泰以失之。生财有大道,生之者众,食之者寡,为之者疾,用之者舒,则财恒足矣!”


    当最后一个字落下,书房里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


    陈川微微躬身,安静地站着,等待着最终的宣判。


    他知道,自己赌对了。


    “哈哈……哈哈哈哈!”


    压抑的寂静被一阵狂放的大笑声彻底撕碎!


    张鸣猛地从座位上站起,身体因为狂喜而微微颤抖。


    “好!好!好一个‘生财有大道’!”


    张鸣仰天大笑,笑声里充满了压抑许久的意气风发。


    他绕过宽大的书案,几步走到陈川面前。


    那高大的身影投下的阴影,几乎将陈川整个笼罩。


    一只大手重重地按在了陈川瘦弱的肩膀上。


    那力道之大,让陈川感觉自己的肩胛骨都快碎了。


    “川儿!我的好川儿!”


    张鸣的声音里带着一丝颤抖。


    “我那逆子!连《论语》都认不全!你却已能通晓《大学》微言大义!何止是璞玉浑金!你简直是上天赐给我张家的麒麟儿!”


    他的情绪激动到了极点,胸膛剧烈起伏。


    “川儿,过继到姨夫门下,做我的儿子!”


    “从今往后,你就是我张鸣的儿子!我请全城最好的老师教你!给你穿最华贵的衣服,吃最精美的食物!将来这张家的万贯家业,未必没有你的一份!”


    轰!


    “过继?”


    陈川愣住了,他唯独没有想到,张鸣竟然想让他当儿子!心瞬间沉了下去。


    这老棒菜想得倒是挺美的!


    过继了他,那他母亲兰氏又该如何自处?


    一个无依无靠的寡妇,带着“过继”给姐夫的儿子,住在姐夫家里。


    这传出去,名声还要不要了?


    唯一的可能,就是将他母亲陈氏也一并“收了”,纳为妾室。


    虽说在这时代,兄终弟及、嫂溺叔援的事情并不罕见。


    将亡妻的姐妹纳入房中,也算亲上加亲。


    可他张鸣也配?


    陈川心中冷笑。


    他母亲乃是书香门第的大家闺秀,温婉贤淑,知书达理。


    而张鸣不过一介商贾,浑身铜臭,靠着钻营投机才有了今日的家业。


    让自己母亲给他做妾?简直是天大的笑话!


    更何况,他陈川的灵魂,可不是一个五岁的孩童。


    前世的记忆让他根本无法接受平白多出来一个爹,尤其还是张鸣这种利欲熏心的渣滓。


    但是……


    陈川眼角的余光瞥见张鸣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


    此刻的张鸣正处在情绪的顶峰,任何直接的拒绝都可能引来无法预料的后果。


    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


    不能硬顶,只能智取。


    陈川垂下眼帘,长长的睫毛遮住了眼底一闪而过的精光。


    他抬起头,脸上露出一抹孺慕的神情。


    “姨夫……”


    他稚嫩的童声里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濡湿,仿佛被张鸣的厚爱感动得快要哭出来。


    “川儿知道,姨夫是真心疼我。”


    张鸣见他这副模样,脸上的笑容愈发真切,手上的力道也松了几分。


    “那是自然!你是我张家的麒麟儿!”


    陈川顺势轻轻挣脱了一下,躬身一拜,姿态放得极低。


    “姨夫的厚爱,川儿粉身碎骨也难报万一。只是……”


    他顿了顿,声音里透出一种超越年龄的沉静与思虑。


    “虽然小姨仙逝,但是姨夫对小姨的情谊,阖城皆知,感人至深。”


    “在川儿心中,这份情谊未曾改变,也永不会改变。”


    “所以,无论如何,您永远都是川儿最敬重的姨夫。”


    话音落下,陈川再次深深一拜,久久没有起身。


    张鸣脸上的狂喜慢慢凝固了。


    他怔怔地看着眼前这个小小的身影。


    拒绝了?


    一个五岁的孩子,拒绝了成为这张家少爷的机会?拒绝了这泼天的富贵?


    一股被冒犯的怒火险些就要喷薄而出。


    可陈川的话却扎在了他最在意的地方。


    他张鸣苦心经营多年的人设,不就是为了博一个好名声,以便于在士林商界左右逢源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