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宇诗和施屿洋满七岁这年清明节，他俩第一次跟着父母和舅公舅婆一大家子，去给外公外婆等长辈扫墓。


    到了墓地，大家都有些意外。


    杨檬和施聿堃还好，比他们俩更意外的是人就在当地因而更了解情况的小舅和舅妈。


    “这看着刚有人来过？”舅妈疑惑地看着小舅。


    “可能是哪个亲戚？没人跟我说呀，要么是姐姐姐夫的同学朋友？”小舅推测。


    虽然没人有确定答案，但总归不是需要太过追究的问题，毕竟这个有人来过的迹象，并未传达出任何负面信息，来人也是诚恳扫墓的，留下了一派整洁，还有体面的祭品。


    扫完墓出来，时间尚早，小舅和舅妈还是需要先回家照顾杨檬外婆，但他们极力劝阻杨檬和施聿堃一起回去，鼓励他们这难得回来一趟的，趁天气好，带孩子去附近爬山。


    踏青本就是和清明绑定在一起的传统风俗，更妙的是公墓所在的这片山脉，除了春和景明之外，也有人文景观。之所以公墓选址在这里，是因为这座山古来就被认为是墓葬的风水宝地，所以古时封到此处为王的皇室一脉，正是将陵园设在这里。如今古王陵仍在，旁边也建起相关的博物馆，不太大，很适合带小朋友参观。


    兄妹俩到底也只有七岁，踏青赏春外加逛博物馆，时间也不能持续太长，只是饭点免不了还是弄乱了，一路靠着随身带的干粮零食支撑下来，下山坐上车时已是下午快三点。


    杨檬找了好几家想要打卡的家乡菜特色餐厅，却全都显示正值下午打烊时间，最早也要等到四点半才开晚饭。大人无所谓，小朋友等不得，于是只能考虑肯家或麦家这样的快餐店了。


    当然，听到这个备用方案启动，小朋友们怎会失望？他俩齐刷刷只有欢呼雀跃的。


    就在杨檬翻看软件里的餐厅推荐时，手机提示收到了一条短信。


    杨檬没有理睬。


    这年头除了一些官方通知和广告，还有什么认识的人会给你发短信？


    不过退出APP后，看到短信图标上的红色数字提示，杨檬还是习惯性点进去，想着看看是什么通知，是不是要马上删掉。


    她发现那是个陌生手机号发来的彩信。


    没有文字内容，只有一张照片。


    小图就足以令杨檬心里一凛。


    她点开照片，发现是刚才自己一家四口从公墓出来，进入停车场时的一个画面，拍得相当清晰，施聿堃走在最前面，两小只牵着手走在中间，杨檬走在后面。


    这是他们四口出行时经常出现的安排，在不便并肩走路的时候，爸爸走前面带路，妈妈走最后看着孩子，而这张照片里，施聿堃刚好回过头来跟杨檬说话，夫妻俩隔着孩子，目光遥遥相交，都含着柔软的笑意，有一种虽然肢体上隔着距离、却仍不失温馨默契的氛围，有时候恰到好处的留白，倒显得比紧紧相拥更加缠绵动人。


    杨檬心头一紧，下意识地立刻删掉这条短信。


    想了想，又进入最近删除文件夹，将那个陌生号码也屏蔽掉。


    虽然她知道这个动作可能作用不大，如果真是那个人发来的话。


    余光扫了一下身边，施聿堃正一边开车一边跟孩子们说笑，杨檬本能地不想让他知道这件事。


    到了肯家，施聿堃先把她们娘儿仨放下，他去停车。这个时间点店里座位颇有富余，儿童游乐区也没几个小朋友在玩，两只小鬼头一下子就扎进去了，杨檬则坐下点单，刚付完款，一抬头就看见施聿堃正开门进来。


    杨檬冲他招手，同时站起：“我不想喝这儿的饮料，买了隔壁的奶茶，你看着他们，我去取茶。”


    这家奶茶店是杨檬最爱的品牌之一，但它的小程序预估排队时间委实发挥不稳定，有时很准，有时又出入极大。


    杨檬来到店里，看到上方屏幕里“备餐中”栏目下连自己前面5个的号码都还没出现，就知道小程序里显示的“预计等待3分钟”又不靠谱了。


    有心先回肯家，过一会儿再来，一转身却看到一个人，坐在墙边最里侧的座位上，幽幽望着她。


    杨檬心里一闪而过的第一个念头居然是：如果由他来优化一下这家的小程序，可能以后就不会再这么坑了吧……


    这么一迟疑，她就没有挪动脚步，眼睁睁看着那个人走到了跟前。


    她暗自长长舒出一口气。


    有一种另一只靴子落了地的感觉。


    挺好，这么快，没有反复折磨，也没有折磨她多久。


    其实也不意外，他当年犯的绑架罪，因为情节尚算轻微，没有造成什么损伤，认罪态度又好，最后是压线判了最低的五年。而就算别人不知道他当时是好人试图干坏事，她却是想不知道也骗不过自己的心，所以就算她再不闻不问，也可以想象，他很有可能在狱中表现良好，甚至因为手中的技术而做出过什么重大贡献，说不定五年也没坐满就放出来了。


    那人站在她跟前，却只是含笑看着她，那笑意柔软到，仿佛氤氲着一层水汽。


    杨檬侧开脸不去看他：“你能不能不要总是这么恐怖？”她的声音很低，像是在自言自语地吐槽。


    余光里那个人的笑容更深了一些，他的声音也很轻：“屏蔽掉我，我也可以换个号码，我可以用软件直接发，你换号码，我也可以很容易再找到，这些你都知道的吧？”


    杨檬恨恨地咬了一下后槽牙：“我知道啊，所以呢？我还能把你号码存下来，跟你互加个微信啥的？”


    傅远舟哧的一下笑出声，然后长长叹了口气。


    杨檬顿了顿，有些不情愿地问出来：“是你先去扫了墓？”


    “嗯。”他立刻知道她说的是什么，光这一点就回答了一切。


    杨檬撇了撇嘴：“你……大可不必，他们也不见得愿意见到你。”


    “我知道，所以我出来后，也隔了好几年才去看他们，就是想要等到他们对我的恨再少一点。我知道对他们来说我的出现大可不必，但这是我家欠你们的，我……必须去做。”


    杨檬心里轻轻抖了一下。


    爸爸他们……对他的恨会变少吗？


    其实在她的印象里，爸爸一直是个特别大气又宽和的人，相比之下显得相当记仇的她自己，如今再想起来，或许仍旧恨傅磊，但若说还恨他这个与当年旧案无关、最终也只是被摧毁而无人拯救的儿子……


    那也真是谈不上了。


    想到这里，她不由抬眸看了他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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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不知道，此时此刻，她心里无端端响起的那一条歌词，也正在眼前这个人脑海里回荡——


    对你的恨已经越来越少，对你的爱依旧无法衡量。


    当年，当她被囚禁在他的掌控里时，这就是他的内心写照。


    对你的恨已经越来越少，对你的爱则越来越无法衡量。


    这一愣之下，本来就要滑出口的那句“你以后不要再去打扰他们了”，就自行消散在了唇齿之间。


    但另一句更重要的话还是得说：“你可以不要来打扰我们一家吗？我知道你出来已经好几年了，之前不是都做得很好吗？”


    “什么做得很好？”傅远舟的声音里透出了无奈，“没让你感觉到我的存在吗？”


    他停了一下，换上了一副带着点戏谑的语气：“没别的，就是想让你知道，七年之痒的时间已经过了，就算你们俩感情特别好，万一……还有我在。”


    杨檬“呵”的冷哼了一声，一时竟找不到什么特别一针见血振聋发聩的语句来让他明白自己的可笑。


    她稍微琢磨了一下，说：“我老公跟我不可能有什么问题的，而且就算全世界的人跟我都有问题，我也不可能向你求助。”


    “全世界的男人死绝了也轮不到我是吗？”傅远舟坦然接受，想来也是早就想到了她的这个态度。


    杨檬的手机响了一声，拿起来看到是施聿堃：“餐已经拿到了，你那边呢？”


    她回头看了眼柜台上的屏幕，给他回复：“这边排队时间又骗我……不过前面也没几个人了，我拿到就过来。”


    “好，那我们先吃咯。”


    刚要放下手机，就冷不丁收到了取餐提醒。


    杨檬再看了眼屏幕，再度被这不靠谱不一致的系统整笑了。


    她取了茶，回身再看到傅远舟，忽而为自己刚才那句话后悔。


    终究是有点太伤人了吧。


    她低声说了一句：“其实当年……我曾经以为过的。”


    我曾经以为过，我也有一点点为你动心，几乎快要愿意，允许你爱我。


    她强烈地感觉到傅远舟陡然锐亮起来的目光，烈烈迫来的触感有形有体。


    她低着头：“但是不可能的，再怎么样也不可能，要是……我怎么可能为自家的仇人传宗接代？？？”


    傅远舟笑起来，那笑容柔软到酸楚：“那当然，是我想赎罪，我想为你家传宗接代，孩子都姓杨，欠下的人命，我一代一代还给你家。”


    杨檬的心里却一下子平静下来：“那有什么稀罕的？我儿子就姓杨啊，我老公也为我家传宗接代了。这个你没查到吗？”


    笼罩着头脸的目光顿然暗淡下去，傅远舟轻轻地说：“果然……其实我一直都知道，我输给他的，一辈子也赶不上，不是我不想，而是从一开始，就断层式地落后了，而后来，他也没给过我机会。”


    施聿堃可不是龟兔赛跑里躺下来睡大觉的兔子，他一直竭尽全力，当然一骑绝尘，拍马难追。


    杨檬转身离开，走向她的老公和孩子，再也没回过头。


    假装没有感觉到身后的目光溶溶如水。


    也假装没有听到他最后那句话：“所以我配做的，也只是让我爸断子绝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