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檬问过施聿堃，他是什么时候开始爱上她的。


    这事儿其实施聿堃自己也说不清楚。


    至少在他救出九岁的杨檬、开始与她相依为命抱团取暖之后，他就一直很爱她，他当然爱她。


    有心理学家提出过一个命题：相比起被你帮助过的人来说，那些帮助过你的人，会更愿意继续帮助你。


    大多数人看到这句话都会很错愕，这与直觉和逻辑都相悖。


    可若你亲身经历过，就会清清楚楚地知道，那是真的。


    这或许可以大体称之为情感的马太效应？爱会产生更多的爱，对一个人好，会让你继续对她更好，并在持续不断的练习中，越来越好。


    这就是为什么我们总是会发现，一对伴侣之中，更爱对方、付出更多的，往往一直是同一个人。


    施聿堃救了杨檬的命，从此自己的命就与她连在了一起，不由自主地，就想要对她的一生，负责到底。


    尤其是，她那么离不开他，她只是离不开他，这种受宠若惊一般的成就感，令他不由自主地英雄情结勃发，从此只是诚惶诚恐，生怕自己做得不够好，辜负了她的信任与依赖。


    也尤其是，她的痛，他都懂。


    甚至或许不能说是都懂，她的痛岂止是他的好几倍？而她的人又比他弱小好几倍？这两重因素一加和，她的痛是他的指数级，这个概念令他寝食难安，觉得没能立刻安慰好她，没能让她立即不痛，没能用自己的肉身把她的痛换过来扛住，就全都是自己的错，要怎样才能弥补！


    从此总是提心吊胆，如履薄冰，日日夜夜时时刻刻，怕她伤心怕她难过，怕她走不出来，怕她走出来了又被往事触动被拽回情绪的深渊，所有能让她好的、开心的，一星一毫都不能放过，每一滴心血都掏出来，若天上的星星可以摘下来给她，要他豁出性命都在所不惜。


    如果这都不算爱，那什么才算？


    只是，那到底是什么爱呢？


    这个问题施聿堃并没有特意想过。毕竟一个跟你朝夕相处的人，甚至有一两年朝夕相处到先同床共枕后同居一室的人，你又不用考虑要不要跟她在一起，为什么要去厘清跟她的关系？


    随心所欲地对她好就完了。


    如果他有机会细细思考，或许会给自己定位为，如兄如父。


    毕竟他又不是杨檬的真叔叔，年龄上总是偏向哥哥更多，但杨檬没有了父亲，他爸爸也没有时间精力带她，唯一能尽量填补她父亲那个位置的，也就是他了。


    那几年，他按照小时候看爸爸妈妈对姐姐的、后来道听途说的、书上看到的、自己凭本能和常识所知晓的，对女孩好的一切，去做。


    照顾她，保护她；要富养，又要让她能自己立起来；要用正确的三观教育她，又不能古板到让她抵触；要让她开朗明亮受欢迎，又怕她被男生占了便宜……


    偶尔也会觉得心好累，但要他停下来，那更做不到。而她一点一滴的进步，都令他比自己有所成就都更感到心满意足。


    也就是短短两年之后，他就已经成年，高中毕业，上了大学，他到了恋爱是天经地义、不是早恋、不会被担心影响学习、也不会被指责不应该的年龄。


    可完全没这个心思。


    不是没有遇到过好的女孩，对他有意的女孩更是一如既往地不胜枚举，但他没有动心，也没有时间。


    他所有放在学习之外的心思，都在杨檬身上了，哪怕父母要接手杨檬的事，他都要担心与他的规划不符，没有他操持得好，谁能比他更了解她呢？谁又能比他更令她信任、一点一滴的心事都能坦然交托？所有在他俩之外的人都是外人，而任何一个外人入侵，都只怕耽误了他照顾她。


    有时他自己都觉得有点喜感，他一个二十岁左右的小伙子，居然就活出了单身老父亲的即视感？


    直到那个下午。


    那个下午，是杨檬初二刚开学的第一次家长会。


    以往她的家长会还是他妈妈去开的，毕竟一个学期也就开那么两三次，就算她老人家大多数时候待在邻市的疗养院，这几个时间点还是能抽出来的。


    但这一次，刚好妈妈旧疾复发，不是进疗养院就能解决的，而是住院了。


    于是刚上大三的施聿堃第一次去给杨檬开家长会。


    二十一岁，就算按照美国人的高标准也是成年了，他去给她开家长会，自己也觉得更加无可厚非一些。


    杨檬本来非常兴奋。以往都是奶奶来，让她在大多数父母来开会的同学中显得颇为特别，但只有祖辈的关爱，那肯定是相对来说不那么好的特别；虽然施聿堃也一看就不是爸爸，可毕竟不一样了，一个年轻俊秀的奇特家长，还是颇能满足小女孩诡异的虚荣心的。


    只是在教室门口接到他的时候，有几个男同学扯着变声期特有的公鸭嗓惊讶地大叫：“啥？杨檬，这是你家长？原来那个段子是真的啊，就那个被老师请家长了就回家背自己两岁的舅舅来学校的段子！”


    杨檬顿时涨红了脸：“你舅舅才两岁呢，你们全家都两岁！”


    施聿堃自己倒是噗嗤笑出了声，揉揉她的脑袋：“没事，谢谢他们夸我年轻啊！”


    然后他跟她说好，看看时间差不多了就在教室外等着，俩人碰头一起回家。


    那天那场家长会开得比通知中的预计时间要长，对此毫无经验和准备的施聿堃有点着急，暗自后悔早知道让杨檬先自己回家了，眼下没得饿着了她，也耽误她做作业。


    于是老师一宣布结束，别的正牌家长都纷纷拥上去跟老师私聊去了，他这个“两岁舅舅”当然没这必要，径直就出了教室。


    各班家长会结束的时间差距相当大，刚才听到有些班已经散了，此时却还有些班没散，总之走廊上几乎没人。


    只有杨檬，还有另一个男生。


    作为第一个、也是此时唯一一个走出教室的“家长”，施聿堃没有引起他俩的注意，于是他们仍在聊着。施聿堃听不清他们在说什么，只是看到那种情态……


    上学日，那对少男少女自然都穿着校服，简单的白色短袖POLO衫配藏青色速干短裤，因为穿在同样姿仪挺拔匀秀如同小白杨一般的身上，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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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着一股令人赏心悦目的青春气息，才让他第一次意识到，校服不就是天然的情侣装么？


    而杨檬背靠在墙上，仰着头，嘴角噙着一缕笑意，眼睛亮晶晶的。快要满十四岁的少女，很多都已经定了型，杨檬长得稍晚，但此时看起来也已经是大人的样子。而那个男生个子比她高出一个头还多，他一手抱着只篮球，另一手撑在墙上，勾头望着她。他俩其实并没有靠在一起，实际上离得还有相当的距离，但从侧面的角度远远看过去，那种错位导致的巧合效果，简直就像是他半拥着她似的，而且两个人都有好看得不容忽视的侧颜，使得这个组合，就像出自某部青春片的一张氛围感十足的剧照。


    施聿堃一见就在心里“嘁”了一声。杨檬不知道，他还能不知道？那个男生这种姿势，分明就是在耍帅嘛！


    但他同时又不得不承认，那两个人所构成的不自知的画面，真是美好到令人嫉妒。


    啊，真的是，嫉妒……


    施聿堃震惊地咂摸着心里那种尖锐的酸楚中涌动着愤怒洪流的感觉，那么陌生，可又那么强烈而清晰。那一刻他忽而就恍惚了一下，明明白白地觉得自己正陷落在时光隧道里，此时他并不是个早已成年的大学生，而是也是个刚上初二的小男生，跟杨檬同龄，是那两个人的同学，他喜欢她，可她此时此刻，跟另一个他，那么亲密地在一起，可不叫他眼睛冒出火来！


    实际上，那也不过是一个瞬间。


    白驹过隙的一个瞬间，一秒钟改变一生的，那种瞬间。


    一个瞬间之后，杨檬忽有所觉，扭头望过来，就飞快地转过去跟那个男生道了再见，然后快乐地朝他蹦过来：“小叔，你开完会啦！饿死我了，咱们快回家吧！怎么样？我们班主任是不是特别啰嗦？但是那些同学家长更啰嗦吧，要么就是理解力有问题，都说那么多了他们怎么还有问题要问啊……”


    他耳朵里听着她吱吱喳喳一直说个不停，每一个字都让他如饥似渴地想要抓住，可一颗心噗噗直跳，跳得还有些乱，血管里的液体热烘烘地横冲直撞，干扰着他所有器官的信息接收功能，有些部位收到的信号过于微弱，有些又过于强烈——譬如说，被她握住手的触感，就盖过了其他一切。


    可这明明是他们俩不知第几百万次的握手啊，怎么就突然之间什么都不一样了呢？


    乱了，什么都乱了。


    他尽量让自己还跟从前那样，不经意一般地问起：“刚才那是谁？你们在说什么呢？”


    “哦，那个是初三的师兄，以前参加活动认识的，他班上有个师姐……”


    她后面都说了什么，他已经完全不记得了，可能当时他就没听进去，只要确认了她跟那个男生没什么，他就放下心来，尽情沉浸在了她轻快愉悦的话音、以及抓着他的手甩啊甩的动作里。


    他可能终此一生都无法知道，他到底是那一刻突然爱上她的，还是在那一刻才突然明白。


    原来自己爱她。


    也没差啦，从哪一刻开始的又有什么重要？总之他会一直爱她。


    一直一直这样地，爱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