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远舟的犯意，最初始于他行动前两年。


    那段时间他刚上大四，二本学业压力不大，学分早已修满，他大多数时候都不用在学校上课，而是四处奔忙，找实习，打零工，努力养活自己的同时，也还怀揣着能找到一份突破学历的好工作的奢望。


    那天他是接了一单电脑装机的活儿，门店在城里最热闹的步行街，忙完已是晚上八点多，他还没有吃晚饭，饥肠辘辘地出来，正在考虑是忍受高价就近找家快餐店快速拯救自己的肠胃呢，还是挨着饿回到家附近吃那家便宜的盖浇面。


    在这种状态之下，无怪乎他一下子就从钻进耳朵的一片熙攘嘈杂中准确分辨出内容最具刺激性的那组——


    “这么一小盒牛奶你怎么这么久还没喝完啊？”


    “这个不好喝……”


    “啊？这澳洲进口的，我看网上评价都不错啊。”


    “但我觉得很寡淡，不香浓，还是新疆的牛奶好。”


    “是吗？我尝尝……还可以啊，不过确实没有新疆那款那么香，你呀，你说别人谁能看出来你居然那么喜欢脂肪味儿啊！”


    “噗！你就当是缺啥想啥呗！”


    “吃了不认账，可不就只好更精细地投喂你呢嘛！行吧，我回头还是买新疆那个。”


    “就是嘛，你干嘛老是折腾一会儿荷兰一会儿德国一会儿又澳洲新西兰的换来换去啊？”


    “那不是怕你腻了吗？”


    “我腻了会说的呀！”


    傅远舟一边循声望去一边在心里愤愤吐槽：牛奶味道不都一样吗？这什么人啊这么矫情！


    目光触及一对青年男子与少女的组合。


    青年男子与少女，落在陌生人眼里，或许不一定看得出来，只当他们是一对青年男女罢了。


    可别人不知道，他知道。


    他认识他们。


    施聿堃和杨檬。


    爸爸出事之前，他与他俩其实见面不多，几乎谈不上认识，虽然小时候曾听说爸爸跟施杨两家的爸爸是同一家公司的创始三巨头，但他很快就发现，自家爸爸跟那两个爸爸，可能并不能算是并驾齐驱。


    原本他以为原因在于那两家除了事业上合作，生活中还结了亲，走得更近也在情理之中，但后来从爸爸日渐深锁的眉头、暴躁的脾气、与哭哭啼啼的妈妈越来越频繁爆发的争执中，他拼凑出了准确的信息——


    公司翅膀硬了，那两家觉得爸爸没用，抛弃了他。


    家破人亡之后，他反而更常去看那两个人，远远的。


    本来也没什么别的目的，他就是得让自己记住，仇人长什么模样。


    施霂衡夫妇年龄大了，面容不会改变太多，施聿堃和杨檬还小，尤其杨檬，如果不盯住，可能若干年后狭路相逢不相识，自己闹出什么跌份儿的笑话，或是对他们哪怕和颜悦色一个字，都是对自己天大的侮辱！


    一年一年，一次一次，他牢牢记住了他们的样子，也越来越肯定，他们不认识他。


    愤恨之余，忽觉这样也好。


    有朝一日老子发达，让他们对我有眼不识，在我跟前卑躬屈膝，受尽羞辱，最后再揭晓我的身份，那可有多解气！


    而此时此刻，腹中那轰然大作的鼓声都悄然停止，他已不知不觉放慢脚步，跟在他们侧后方，听他们还在继续讨论那盒该死的牛奶——


    “是好是歹你都当水喝了呗，不枉我给你背了这大半天的。”


    “谁让你非要背出来嘛。”


    “我这不是想着外面不一定买得到你喜欢的牛奶呀，回去晚了又不好喝了，据说其实不应该睡前喝牛奶，太晚喝牛奶不好，反而影响长身体。”


    “那我真的喝不下了，你帮我喝！”


    “我都这么高了，还喝，回头我长过头了，就变成——‘檬檬我是巨人吗？’”


    傅远舟听不懂他们之间这句话，这句话带着个梗，是出自他们之前一起看过的电影《家有杰克》——之前，很久以前了，是施聿堃还住在杨家、杨檬还浑然不识愁滋味的时候。


    那部电影里，罗宾·威廉姆斯扮演的小男孩，因早衰症导致身体以四倍速度生长，虽然年仅十岁，却已呈现出40岁的成人外貌。电影前半部分颇有些喜剧效果，而且因为片子太老，找不到原声片源，他俩看的是中文配音版，当杨檬看到中年大叔模样的罗宾·威廉姆斯夹着嗓子奶声奶气地问“妈妈我是巨人吗”，当场笑倒，在地毯上打了半天滚，施聿堃拽她也拽不起来，弄得他又气又好笑，毕竟她滚得邋遢，回头他姐姐骂的还是他。


    此时听到施聿堃也贱嗖嗖地夹着嗓子奶声奶气说“檬檬我是巨人吗”，杨檬顿时被点了笑穴一般地立马笑到站不住，额头抵在施聿堃背上，两只拳头在他肩膀上砸了又砸。施聿堃笑着回头把她拉到身侧，半扶半搀地一手搂住她，另一手拿着她那盒牛奶，好整以暇地边吸边继续往前走。


    施聿堃比傅远舟还大两岁，当然不可能再长身高，他是在故意耍宝逗杨檬呢。


    傅远舟只觉得匪夷所思，忍不住盯着杨檬的后脑勺，想要穿透过去，看她到底有什么大不了的，能让施聿堃这么个大男人做到这样，简直称得上是小意逢迎，百般迁就。


    他同样不知道的是，那天是施霂衡宴请一位颇有私交的合作伙伴，因而不但带上作为左膀右臂及未来接班人的施聿堃，也带上了杨檬。但毕竟是有商务关系，再亲近也还是有点距离感，所以好些话也是散席之后，他俩出来单独行动了才方便说。


    施聿堃此时就在问杨檬：“今天这家的辣子鸡丁怎么样？”


    杨檬回答：“不行，肉太多辣椒太少！”


    施聿堃笑起来，刮了刮她的鼻子：“你这个人！”


    杨檬皱着鼻子冲他扮了个鬼脸：“你知道我是喜欢从辣椒里找鸡肉找着吃的嘛！”


    施聿堃叹气：“所以一顿饭吃仨小时，消耗的热量比摄入的还高，越吃越瘦！”


    傅远舟再度气不打一处来：这种靠不义之财发家的恶人，吃喝点东西都这么挑三拣四，而且挑的点还都那么奇葩，真特么该死！


    从前他只能远远地看着他们，这是他第一次听到他们的声音。杨檬跟施聿堃说话的时候总带着一点不自知的微微撒娇，听在傅远舟耳朵里就是做作的发嗲。傅远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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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由想到刚才令自己好奇的那个问题：她到底有什么大不了的，能把施聿堃这么个大男人迷成这样？


    就因为这个？


    他知道很多男人都很吃这套，一听到这种声音语气就腿都软了，于是他觉得这俩人都恶俗无比。可他又有什么？说出去也无非显得是自己吃不到葡萄说葡萄酸罢了。


    他想起小时候，妈妈常说的，娶妻娶贤。当年好像父母还开过玩笑，希望将来他能娶杨檬？这种女孩怎么可能是贤妻？跟他以贤惠著称的妈妈完全是正好相反的两种类型啊。


    可还是那句话，人家哪里又肯嫁给他了？父母那个玩笑干巴巴地掉地上没人接之后，他觉得自己一家三口的脸都被扇了一耳光。


    他一边想着乱糟糟的心事一边身不由己地跟着那两个人继续在夜间的人潮里慢慢往前挪动，听到一番笑闹之后，杨檬突然“啊”的一声惊叫。


    施聿堃低头：“怎么了？”


    杨檬半举着自己的斜挎包，泫然欲泣：“我的小狗吊坠没了……”


    施聿堃连忙站住，替她到处找了找，但是人潮汹涌，挂在包上的挂件也不知是什么时候在哪里掉的，当然找不到了。


    他忙不迭地满口哄她：“没事，再买，咱们再买个更好的！”


    杨檬赌气跺脚：“你就知道再买！什么你都没事没事再买！我不要更好的，没有更好的！”


    施聿堃连忙改口：“那就买一样的！”


    杨檬还是不满意：“没有一样的，一样的也不是原来那个了，不是它了……”说到这儿，她的语气听起来是快要哭出来了。


    施聿堃没辙了：“那怎么办？”


    杨檬当然也没有办法，只能继续幽幽哀怨：“它不知道什么时候怎么的就掉了，一点声音都没有，我完全没法知道……”


    施聿堃立刻凛然道：“那回头给你挂个摔炮！一掉一个响儿！”


    杨檬顿时噗的一下，破涕为笑：“贫死你算了！那有什么用！知道了也没了啊！”


    胃部猛地扯了一下，傅远舟的脚步终于慢下来，看他们俩嘻嘻哈哈地迅速走远，淹没在了笼罩在璀璨华光的人群里。


    笼罩在璀璨华光的人群里……其实他也是其中的一个，只是这华光是属于那两个人那种人的，甚至，这皎皎光华的一部分，就是从他们身上散发出来的，而像他这样的人，只不过是因为从这里路过而被惠及，那些盛世华彩，或许连照到他身上都嫌弃脏了自己，却只无可奈何。


    他暗自咬牙切齿。


    凭什么我什么都没了，一直竭尽全力地讨生活，而你们高高在上，优哉游哉，每天无病呻吟打情骂俏，那种并非生存必需品的什么烂漫青春，什么小情小调，你们享受得很嘛！


    他铁青着脸握紧了拳头。


    被不公平地夺走的东西，他为什么不夺回来呢？他就那么没用？


    虽然当年爸爸拼出了命都没夺回来……


    但爸爸豁出去玉石俱焚，不是成功地破坏了点什么吗？


    那么只要他也去做点什么，应该也能破坏点什么，撕掉他们这种让人牙痒痒的岁月静好，也是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