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晌午，紫丫依旧从后罩房侧门出去。


    虽自打华越致远回来，府上的正门开的就勤快了，而她依旧保持了走侧门的这个习惯，第一是因为侧门近，第二是不招人眼，安全。她始终认为，女子应当时刻保持警惕，于乱世之中，女子最是无能为力。后罩门隐匿于一排干竹后，门头只能容纳一人，她刚推开侧门，正准备转身关门的一打眼儿，竟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往后罩房胡同方向跑去。


    她下意识地后退了几步，将自己隐在竹后，定眼看，那男子手里还拎这个什么东西，他是偷偷摸摸的，贼眉鼠眼的，像一缕灰色的影子似得唰地从眼前飘过。


    透过干竹缝隙，紫丫很快看清那男人是谁。


    是他？


    怪！怪异！


    紫丫想了想，这腿脚竟莫名其妙的跟了过去。她有一种很强烈的预感，昨夜想不通的事情，今天会有个了结。


    后罩房在以前，是给老仆人们住的，这里曾经，欢声笑语，热闹的紧。


    儿时，她经常在这听着老仆人讲着许许多多真真假假的故事。谁能料想，就一瞬的光景，许多人呆了一辈子的地方竟突然没了；也就一瞬的光景，这里从密密匝匝地闹市变成了荒凉的青苔屋。物是人非，人走茶凉，没了人气儿的滋养，哪儿都会疾速的破败。


    华越府的仆人众多，光是后罩房就有三排。


    自从被遣散后，后罩房便空着，倒是显得阴暗寂寥，满是灰尘和落叶，青苔都爬上了房顶，甚至有些墙壁看着歪斜松动，怕是要塌了。周遭的柳树茂密的紧紧相挨，感情要好的不得了，叶子碰着叶子，枝桠缠着枝桠，根茎绕着根茎，你不离我，我不负你，甚至乎连阳光都找不到任何缝隙穿插进来。阴湿晦暗，将整排整排的后罩房镀了一层厚厚的绿毛衣；三伏天的热气，硬是在这无用武之地。


    紫丫跟着那个干巴男人走了一段路。她不敢跟着太近，生怕被发现了去。可这里变化也太大了些，空洞洞的发黑的窗子里好像随时能冒出个人头来；又过于僻静，偶尔的青蛙从脚边跳过，她下意识地捂住嘴，才没来得及出声。许是第一次干这种事情，她的背早已冒出如雨的大汗。


    越往里走，她其实后悔跟了过来。


    可是事关小姐，她只能硬着头皮继续往前走。那件事，是她心中的痛，只要关乎南院的事情，她总要搞个明白。不然，就是个那闷声的憋大招的损雷，在不注意的时候，便成了紫红色的天罗地网伴着磅礴大雨。不一会儿，她看着他竟然偷偷摸摸地定在了第三排最里间的矮房子。开门前，还左右观看有没有人，很是谨慎，警惕性极强。


    紫丫越发好奇了，那好奇盖过了心中的恐惧，这是在里面藏着人还是藏着物件儿？


    若是物件儿，是华越致远的物件儿？


    有意思，很有意思。


    “咔哒”一声，明显是锁住的声音。


    机会来了，紫丫从墙角走了出来，猫着腰，轻手轻脚地走进，将耳朵贴住门，屏息倾听——


    “二愣子，你怎么才来啊！”


    是女音！


    紫丫皱眉，这娇嗔的声好熟悉。


    二愣子说：“我——我有事耽搁了。”


    那女音看似骂骂咧咧：“你这是要将我活活饿死吗！”


    “你看看，够不够吃？”二愣子继续说，“不够吃，我在想办法给你弄。”


    “什么破东西。你就不能弄点好的！”


    二愣子说：“我尽量，有好吃的我一定留给你的。”


    “哼，我记着。”


    听到这，紫丫吊梢眼瞬间睁大，身子比脑子快，绷着全身，脚上蓄着力，落地轻放，紧着好几步，藏回了墙角，掌心止不住地冒汗。


    黏腻腻的感觉，会让她更焦躁，在这样下去，她怕会把自己憋死。


    好在不大一会儿，二愣子出来了。


    他的头先探出来，左看，右看，才转身轻轻地将门关上。


    许是过于关注周遭的动静，他的门并没有完全阖上，在紫丫的角度里，有一条细细的窄缝。


    他一步三回头地离开了，看似很不舍。紫丫一直在暗处盯住二愣子的背影，直到看的模糊了，直到二愣子不回头了，她才安心地从墙角走出来。


    窄窄的木门隙缝被阴风吹敞开了个大缝，这下不用手推，便能看到里面的画面。


    她转念一想，也不知哪来的胆子，下一息，蹑手蹑脚地贴着墙边儿又凑了回去。


    往里一瞧，只是一眼，紫丫的瞳孔震了又震，又只是一眼，她便转身，尽快离去。


    这下，周围安静的连风声都没有了，紫丫的心，砰砰的，吵——吵死了，她拼命的捂着胸口，以此来减少音量，那跳的跟狗儿的拨浪鼓似得。


    再走一会儿，那小小的心脏更是迫不及待地想从嗓子眼儿里迸飞出去。


    不得了，真是不得了。


    胆子太大了。


    眼看着还有三两步就能走出几排后罩房院子了，她的心也落了半分，就在这时，突然一道阴哑声从耳边响起，紫丫瞬间头皮竖起，骇起尖叫：啊——


    她捂着胸口，猛地回头，睁大眼，一步步向后退着。


    二愣子一步步上前：“你怎么在这？”


    紫丫盯住二愣子的嘴，觉得他笑的邪，在看上他的眼，和从前一样，是直的。她的左脚踩右脚，打了好几晃，直到退到了墙边儿无路可退，二愣子才停住脚步，不在上前。


    他皱眉说：“你这是做什么？”


    “没、没什么。”紫丫尽量压住颤抖的声线，保持着镇定：“我一直都是从侧门出府的，当然会出现在这。”


    二愣子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嚄——那你走那么快干什么，好像有什么追着你似得。”又问，“需要帮忙吗？”


    “不需要，”紫丫拒绝道，接着说，“我还有事。”


    让紫丫没想到的是，二愣子竟侧身让出面前的道，说：“那赶紧去吧。”


    紫丫经过二愣子的身边时，眼都不敢眨，直到二愣子距离她有个三四步距离，她才一步三回头地加快了步伐，紧紧离去。


    她步伐迈的颦，那小屁股一上一下的，在二愣子的眼中，那腰扭跟河里的水蛇似得，游的欢快，在往下看，那两坨水蛋剥了皮后里面儿定是白嫩嫩的，一拍，都能反弹出好几圈的波纹。


    紫色旗袍的前后片随着她走路的频率，来回的荡。这可勾了二愣子的眼，他的嘴角早已垂涎的微张，那步伐更是控不住地就跟了上去，像极了看到了鸡腿的恶犬。


    紫丫根本不知道后面在跟着二愣子。


    直到走出府很远，她的头皮依旧发麻。


    是她小看了那个二愣子，最开始，还觉着他胆小懦弱，如今，竟敢窝藏个大活人在府里，还是那个消失了许久的小百灵。


    那小百灵的身上，穿的明显是二愣子的衣服，粗布长衫还到处漏洞。


    自打上次遇见那个二愣子，二愣子说华越致远要将小百灵弄疯后，她便在也没见过她。她以为是华越致远将小百灵治服帖了，再也不出来惹事端了。


    现在看来，二楞子没说实话。


    最好笑的是，她竟然还信了。真是知人知面不知心，人绝对不能貌相。长得老老实实，穿的邋邋遢遢，总能激起人最深处的怜悯，从而放松了警惕，最后，隐藏最深的就是这类人。


    人的善意是最容易被利用的。


    嘴上说的，外表做的，通通是假的。


    紫丫越想越生气，她今日是真被吓着了，那二愣子给她的感觉太怪异了，这人，绝对不能留在府里头。不过，到底是华越致远的人，她必须得寻个好法子。


    也不知华越致远对小百灵是个什么态度，她得去探探小百灵是被赶出去了，还是被二愣子偷了去。


    总之这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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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路，紫丫想了很多，唯独没想到后面一直跟着人也想了她一路。


    东街58号二愣子从来都不知道。


    他是逃饥荒过来的，不是本地人，也没有耳闻。他亲眼看着紫丫走进去一个飘着白烟的暗巷子里，他想跟着进去的，可在紫丫进去后，又接着进去了好几个男人。他们穿的是缎面长袍子，很体面。有高有瘦，有老有小，他跟在他们的不远距离，刚想进去，就被正要出去的人给推出来了，他没站稳，唰唰地向后稍了好几步，差点摔倒在地，原地扭斜了好几下，才勉强地脚跟稳地。


    这会儿，他才有功夫看清面前的人，是个头发花白的老翁，穿着发霉的青枣绿缎面长袍子，肚子跟金鱼似得鼓囊，对他上下扫了好几眼，接着在他身上啐了口唾沫：“叫花子也来这找洞？”


    他撇着嘴又咧咧着：“赶紧滚，天奶的，想到老子要跟你用一个洞，真是犯膈应。”


    二愣子没反驳。


    因他的思绪早就沉寂在暗巷子里传出来的各种吟叫声中，声浪起伏缠绵，那小调儿让他听了还想听，听着他的心像坐上了软棉花里，荡啊荡的，听得他整个人酥酥麻麻，摇啊摇的。


    二愣子歪着嘴笑出了声。


    那老翁气急，以为二愣子在挑衅他。


    于是，直奔着他大腿根儿，上去就是一脚，二愣子没反应过来，扑通一声，直接仰过头去重重摔倒在地上。老翁又是上前一脚，别看他年纪大，力气倒是不小，很快，二楞子的鼻子下头溢出了血泡子。二愣子本能地护住了自己的头，蜷缩着身子，侧趟在地，见二愣子不反抗，那老翁连打带骂，下手越来越重。


    过了许久，眼看着老翁也踹累了，后又啐了一口准备走，突然又顿住脚，想了一会儿，他见周围没人，嘴角咧了笑，明显起了别的心思。


    他将手揣进□□里，倒腾了一阵子，没一会儿，嘘嘘地水声急促落下，洒在了二愣子的脸上。


    呼吸间满满的溴气骚味儿，二愣子一直护着自己的头，抱的紧紧的，硬是不动。直到老翁将裤子往上一提溜，所有的一切才结束。


    二愣子在地上躺了好一会儿，直到听不到任何的动静，他才哆嗦着手，将自己的那双红通带着肿的眼露了出来。刚喘上几口新鲜的气，这会儿，他面前经过好多只双鞋子，有的停住一会儿，有的直接掠过，再然后，就连经过的流浪狗都上前闻一闻，舔了几口他的脸。


    他依旧躺在地上一动不动，不知在跟谁叫着劲儿，也许，他能与之较劲儿的只有自己。


    慢慢地，面前的鞋子少了，等到最后没有了，他才瑟瑟缩缩地歪斜着身子站了起来，他扶着自己的右腿，一瘸一拐的往回走，好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似得。


    街上的人很多，不停地经过他的身边，他吸引了很多人的目光。


    有捂着鼻子走的，有见着他马上跳到几米远骂骂咧咧走的，还有的明显的想上来踹他一脚，最后扇乎着鼻子放弃了。


    正要经过的摊子，小贩离老远便赶着他赶紧绕开，见他无动于衷，便拿旁边的扁担条子使劲地往他身上撞，试图将他推远一些。隔壁的小贩见着了，不乐意了，也拿出自己的扁担，在他身上使劲戳着，他就这样跌跌撞撞、歪歪斜斜地打着晃在推搡之中走完这条路的。


    他不幸吗？是的。


    他可怜吗？是的。


    从他逃饥荒那天起，他就是这么给自己定位的。


    他就是即不幸又可怜的人。是被老天爷抛弃的人。是被父母抛弃的人。所以，他从不还手。因为，老天爷从未眷顾过他，还手也改变不了他即不幸又可怜的事实。他身后无人，谁又会帮他？


    难道不是吗？


    他还手了，就能脱离苦难了吗？


    既然不是这样，又何必还手。


    他想得倒是开。他一直想得开。


    一个不被眷顾的人，他也无需在意任何人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