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4. 蛟龙潜于渊(一)

作品:《花妖偷渡手记

    沈灵均发现自己坐在一个蒲团上,烈日当空,在地上投下小小一团影子。


    身上穿着一件靛蓝色道袍,衣料粗糙,磨得皮肤微微刺痛。


    这不是自己的衣服。


    伸出手掌,掌纹又深又乱。


    这也不是自己的手。


    心中莫名升起一股恐慌。他历经大小战斗无数,多次在生死边缘徘徊,敌人再强大,也能咬牙周旋,大不了拼个同归于尽。


    可自己一觉醒来,居然变成了别人,这种惊悚是从未遇到过的。


    如果这是别人的身体,那自己的身体又在哪里呢?


    低头寻找,斩妖剑不在手边,掀起道袍的下摆,露出一柄拂尘。看样式有些眼熟。


    四周都是灰扑扑的殿阁。背后大殿中供着三清神像,左有四御殿,供着四御尊神,右有玉皇殿,供奉玉皇大帝,山门口立着一只巨大的丹炉,袅袅升起青烟。


    他猛地起身,头脑一阵晕眩,回身仰望大殿屋顶,果然有一尊黄铜铸成的仙鹤像,引颈向天,尖尖的鸟嘴在阳光下灿然生辉。


    此处的格局布置,分明是荒废前的无求观。


    可南安县无人不知,无求观早在二十年前就毁于天雷,怎会恢复原样?


    难道方才一股强劲的妖力,竟把自己带到了过去?


    正恍惚间,身后脚步声响,一个十五六岁的小道童匆匆跑来,见了他,欢喜行礼道,“恭喜道长出关。”


    沈灵均愕然,“你说什么?”


    “道长此番云游归来,说要闭关修炼七七四十九日再走,到今日,正好功德圆满。”


    顿了顿,又道,“道长接下来要去哪里?弟子们倒盼望您多留几日呢。”


    沈灵均心中不祥的预感越来越强,“你说我……是谁?”


    小道童瞪大眼睛,“天一道长,您这是怎么了?”


    沈灵均耳中嗡地一声。


    他变成了师父?


    “水井在哪?”


    小道童莫名其妙,“观中没有水井。后院水缸里的水是每日从山下挑上来的。”


    沈灵均转身奔向后院,转了一圈,找到一只黢黑的水缸,里面有半缸清水。


    看到水面映出的模样,狂跳的心脏骤停。


    果然是年轻了三十多岁的师父的脸。


    青年时期的天一道长,嘴唇还没有发黑,皮肤光滑,没有一丝皱纹,表情也不像后来那么凶神恶煞,五官深邃,英气勃勃。


    只是眼神之中,全是惊慌失措,嘴角弯起,露出比哭还难看的苦笑。


    沈灵均倒退几步,后背撞在墙角。不是自己的腿脚,使唤起来格外费劲。他越过不知所措的小道童,走向山门。推门向外一望,千岩万仞,峭壁相连,峰顶云雾缭绕,一只白鹭从眼前掠过,飞向蓝天。这无求观是在山壁中凿出的道观,和西山融为一体。早年的工匠们费了九牛二虎之力,硬是从怪石中劈出一条路来,曲曲折折,通向山门。


    沈灵均正在发愣,眼角捕捉到一抹亮色。


    那蜿蜒山路上,有个身穿藕荷色罗裙的女子,正一步一跌地向山门走来。


    季月一边爬山一边咒骂,这具身体实在是太弱了。原本这点坡度对她来说根本算不了什么,可她掉进了别人的身体,这女子显然缺乏锻炼,没走两步就气喘吁吁,要停下来休息。


    女子伸手擦了擦汗,手指白嫩纤细,宛若出生婴儿,一看就是肩不能提,手不能抗的千金小姐。


    她很不耐烦。自从醒来后就困在这女子体内,身不由主,沿着一条极难走的道路,一刻不停地往山上爬。一路上连半个人影都没见着,也无从知道自己姓甚名谁,长什么样。


    她好几次试图向这具身体的主人喊话,可这幻境邪门得很,任凭她如何狂呼乱喊,全是徒劳。空有通天本领,一丝一毫都使不出来。


    好不容易爬到山门,抬头一瞧,匾额上书三个大字:无求观。


    女子出神地看了片刻,喃喃道,“无求……凡人怎可能无欲无求?”


    季月吓了一跳,爬了一路,这是她第一次开口。明明感觉到嘴唇在动,声音从喉咙里发出来,却全然不受自己控制。妖生漫漫,她是见惯了大场面的,却从没经历过如此怪事。


    女子走进观内,环顾一圈,径直奔向大殿,对着三清神像跪倒,朗声道,“求天尊保佑家母宿疾痊愈,信女愿终身供奉香火。”


    她连说了三遍,说到后来,语声哽咽,泪光莹然。


    季月发觉视线模糊,顿感好奇,不知这女子哭起来是什么样子,和那弱柳扶风的王姑娘像不像。


    大殿的暗影中,传来一声轻咳。


    原来神像脚下的蒲团上还坐着个道士。


    那人缓缓起身,走到光亮处。


    季月看清他的脸,如遭雷击。这粗大的五官,凶恶的嘴脸,分明是沈灵均那个冒牌师父。


    “天一道长?”


    沈灵均清了清嗓子,沉声道,“居士认得贫道?”


    “道长本领高强,护佑一方安宁,南安县何人不识。”


    季月心念电转,眼前这人看起来不过三十多岁,想来不是蛟龙化身,而是货真价实的天一道长。


    沈灵均打量这女子,眉如远山,目含秋水,虽有风霜困苦之色,仍是个不折不扣的美人。


    他肃然道,“居士一片孝心,三清大帝必能感知你的心意。”


    “听闻道长四处云游,行踪不定,今日得见,实在有缘。道长可愿去我家中做场法事,驱除邪祟,好让家母速速痊愈?”


    沈灵均僵了僵,“贫道不会治病,令堂身体有恙,应当去请大夫。本县有位薛神医,医术高明……”


    那女子讶然,“薛神医?从未听说过。”


    沈灵均一怔,随即醒悟。二十年前薛神医刚刚开始行医,离他名声大噪,还有数年之久。


    那女子虔诚道,“我请了大夫,也请了算卦先生,去过积善寺拜菩萨,也来无求观拜天尊,凡是能请的,能求的,都求了一遍,总有一处能灵验的。”


    沈灵均语塞,看来这姑娘信仰不坚,毅力却十足。


    “求道长跟我走一趟。我家离这儿不远,就在燕回巷卢府,若道长肯出手相助,必倾全府之力酬谢!”


    沈灵均淡然道,“道家讲究清静无为,令堂若天年未尽,自会转危为安。”


    女子秀眉紧蹙,连连叩头,“求道长发发慈悲吧!”


    沈灵均满心想着如何脱此困境,觉得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拂尘一摆,“居士请回。”


    季月感到额头在冰凉的大殿地板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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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磕得生疼,暗想,这卢姑娘当真在做无用功。这个天一道长脾气大得很,他摆明了不愿意去,强求又有何用。


    僵持良久,卢姑娘终于放弃了,怅然离开大殿。


    她迈着沉重的步子,刚刚踏出山门,突然间天旋地转,日月倒悬,世界化为一团虚影。


    季月又一次失去了意识。


    再醒来时,她愕然发现,自己又回到了山道之上。


    举目看去,是望不到头的参差石阶。


    脚下一双缎面绣鞋,身穿一条藕荷色罗裙,后背都被汗湿了。


    卢姑娘细弱的双腿不住打颤,不时遥望山峰,口中念念有词,“无量天尊,心诚则灵。”


    季月感到一股怒气直冲天灵盖。


    这该死的山道,难道要她再爬一遍?


    刚才发生的一切,都不作数了么。


    她所料不错,沈灵均醒来时,也回到了打坐的蒲团上。小道童颠颠地跑来,恭喜他历经七七四十九天终于出关,功德圆满。


    他又惊又怒。这幻境竟会重复循环,没完没了?


    他站起身,走到山门口,满心苦涩,看着卢姑娘几步一跌,艰难地在山道上走。


    和刚才一模一样,卢姑娘走进大殿,跪倒叩头,珠泪涟涟,言辞恳切,求他去府中做场法事,为她母亲驱邪治病。


    沈灵均七岁学艺,剑术功法学了个遍,唯独没有学过怎么做法事。


    因为天一道长压根就不会做法事。


    他们师徒俩隶属于神巫署,专职,虽也修道,却和其他驱邪除祟的道士不是一路。


    从没有哪个异想天开的姑娘,跑来请捉妖师做法事的。


    沈灵均思量再三,还是严词拒绝了卢姑娘。


    望着卢姑娘离去的背影,他的心提到了嗓子眼。果然,当她再次跨出山门那一刻,天旋地转,日月倒悬,世界化为一团虚影。


    季月第三次爬到山门的时候,腿肚子抽筋,心如死灰,暗地里把天一道长咒骂了八百遍。


    人家卢姑娘诚心诚意请他出手相助,怎么就不能屈尊去一趟?好歹把她从这永无止境的山道上解救出来啊!


    要是他真的死不松口,她岂不是要在幻境中耗到地老天荒?


    好在这一次,沈灵均终于开了窍。


    他垂眼看着卢姑娘跪在地上,哭得梨花带雨,连连恳求。


    看来不答应她,这一关是无论如何都过不去的。


    他长叹一声,揉了揉额角,“也罢,我就随你去一趟。”


    季月看在眼里,忽然心中一动,他这动作怎么如此熟悉,简直和沈灵均一模一样。


    卢姑娘喜出望外,“多谢道长!道长请随我来。”


    她像蝴蝶扑向花丛那样,朝天一道长奔去,奔了两步,突觉不妥,堪堪停住。


    一双明眸又羞又怯地在道长脸上打转。


    沈灵均拂尘一摆,示意她前方带路。


    两人并肩同行。越过目瞪口呆的小道童,走向山门。


    眼看卢姑娘的绣鞋抬了起来,跨过了门槛。


    沈灵均和季月双双屏息默念,别倒回去,别倒回去!


    刹那间,天旋地转,日月倒悬,世界化为一团虚影。


    季月眼前一黑,脑海中飘过两个字,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