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0. 仁义抵万金(八)
作品:《花妖偷渡手记》 韩思年一行人赶到县衙,见公堂之上站满了人,徐知县正在厉声斥责下属。
“去了这么久,绕了个大圈子,连妖的影子都没见到,一帮饭桶!”
为首的衙役小声辩驳,“小的们赶到积善寺,见到生平未见的奇景,赶着回来向大人禀告。”
“我看你们是胆小如鼠,巴不得躲在县衙当缩头乌龟!”
韩思年抢上前,“大人息怒,不妨先听听他们见到了什么。”
徐知县盯着他看了半天,像见了鬼一样,“你是从哪里冒出来的?!如今县衙成茶馆了,随便什么人都能进了?来人,给我打出去!”
韩思年连忙跪倒,“在下韩思年,这位是沈府的王姑娘,这位是沈伯,我们前来投奔,想助大人捉拿妖孽,还百姓安宁。”
韩府在南安县颇有声望,徐知县见他是世家弟子,勉强按捺住打人的念头,转向另外两个。
“老弱妇孺不在家待着,来县衙做甚?”
“这位王姑娘,是沈大人的表妹。”
王妙仪跪倒在地,颤声道,“启禀大人,小女子愿竭尽全力,为表哥报仇雪恨!”
公堂上一片寂静,众人见她白布遮面,身形单薄,语声悲愤,楚楚可怜,想起沈灵均,心头皆感哀戚。
徐大人叹了口气。
“罢了罢了,你们退到一旁,别碍手碍脚。”
这是默许他们留下。三人走到公堂一侧。黄仁起身,把王妙仪让到上座。
“王姑娘,人死不能复生,节哀顺变。在下黄仁,和沈大人曾有过一面之缘。”
王妙仪还了一礼。
两名衙役抬上来一个沉重的箱子,盖子一开,里面装着满满当当的金锭,晃到了所有人的眼睛。
“积善寺里全都是金锭,堆得像一个小湖。像这样的箱子,至少能装二十个。”
徐知县大感惊奇,“黄掌柜,这是怎么回事?”
黄仁装作惊讶,“小人不知。小人从积善寺逃出时,并未见到什么金锭。”
“拿上来,让本县仔细看看。”
衙役们费劲地把箱子抬到徐知县跟前,他抓起一块金锭,摩挲片刻,忽然瞪大眼睛,“黄掌柜,这形状大小,怎么和你金库里的一模一样?”
黄仁恭谨地走上前,拿起一块细看,“启禀大人,各个钱庄的金锭形制大同小异,主要靠上面的印记来区分,这形状虽有点像,却没有我舍得钱庄的印记。”
韩思年听得糊涂了,忍不住插嘴,“不是在查妖兽吃人案么,怎么研究起金子来了?”
衙役抢着说,“大人,我等查探积善寺后,有个大胆的猜想。黄掌柜言道,积善寺数十名僧众皆被吃尽,现场却无故出现大量黄金。会不会那金蟾,吃的是人肉,吐的是黄金?”
众人心头大震,从来只听说妖吃人不吐骨头,没听说还会吐金子的。
王妙仪只觉得毛骨悚然。
黄仁手一抖,金锭啪地一声,落回箱子里。
徐知县沉吟道,“是又如何?难道那些金锭能把妖引出来?”
衙役心存侥幸,“小的们在积善寺附近找了一圈,什么都没发现。或许那妖自行走了。”
黄仁暗暗摇头,心道,绝不可能。
徐知县一拍桌子,咆哮道,“哪有这等好事!它吃饱了睡上一觉,醒来又要吃人了!你们都给我上街去,哪怕掘地三尺也要把它找出来!”
衙役们不敢公然抗命,只得垂头丧气,磨磨蹭蹭地往外走。
韩思年正要跟上,听到身后王妙仪向黄仁问道,“黄掌柜,我表哥他……遇难时是何情形?”
沈伯的心揪了起来,既想听,又不忍听,还怕小姐听了更增伤心。
黄仁道,“当时一片混乱,金蟾突然出现,我吓得狠了,一心只想往外逃,沈大人还没来得及拔剑,就被一口吞了。”
“连人带剑一起吞了?”
“正是。”
韩思年皱起眉头。斩妖剑用层层白布包裹,此刻正背在他身后。
王妙仪也觉得有疑,又问,“表哥深夜去积善寺做什么?”
“如今想来,必是察觉了那里有妖,前去捉拿,未曾想……唉,生死有命,富贵在天,世事难料啊。”
韩思年道,“黄掌柜,你去积善寺,所为何事?”
黄仁瞟了他一眼,“黄某一心向佛,常年向寺庙捐献功德,与方丈广义大师素有来往。他有意在寺中兴建一座佛塔,找我前去商议。”
“寺中有妖,他可知情?”
“若是知情,怎会被那妖一口咬掉半个身子?唉,可怜,可怜。”
“黄掌柜死里逃生,为何不回府休养?”
“我毕竟亲眼见到了金蟾。想着留在此处,或许能为徐大人提供一些线索。”
韩思年还想再问,忽见一个妇人大哭着跑来,歇斯底里地喊道,“知县大人!妖兽闯入豆市巷,把我儿子吃了!”
众人都吓得一个激灵。只见她头发散乱,左胳膊血痕宛然,跑掉了一只鞋,扑倒在地放声大哭。
徐知县大吼,“快!所有人带上刀,去豆市巷围捕妖兽!”
衙役们得令,来不及整肃队列,鱼贯而出。
许小宝慌里慌张地系腰带,一不小心落在最后,被黄仁一把拉住,拽到一边。黄仁耳语了几句,许小宝眼睛瞪得老大。黄仁又塞了一枚金锭在他手里,许小宝迟疑片刻,点了点头,快步去了。
王妙仪也想跟去,被沈伯死死拦住。韩思年凑在她耳边,飞快地说着什么。王妙仪的白色幂篱微微颤动,应了一声。韩思年直起身子,正了正背上的斩妖剑,跟着衙役奔出大门。
豆市巷离此处只有三条街。
他很快就要见到那只吃人恶妖了。
徐知县虽然对妖知之甚少,这回却猜得不错。金蟾吐完了金子,便陷入沉睡。
它一睡着,胃液就渐渐平静下来,维持金钟罩也容易许多。沈灵均撤回一成功力,收敛心神,闭目苦思脱困之法。
他修的是玄门正宗,与妖天生相克。只要动用功力,必会伤到季月。除非用一双肉掌冲杀出去。可这金蟾的胃壁强韧无比,能轻易磨碎骨肉,没有利器,实难突破。
脖子底下一阵发痒,低头一看,季月不知何时又醒了。长睫毛忽闪忽闪,蹭着他的皮肤,漆黑的眼眸中仍是一片迷茫之色。
“你是谁呀?”
沈灵均无语。妖的记性真差,连喜欢的人长什么样都不记得。
“……睡得好么?”
季月使劲嗅了嗅,厌恶地皱起鼻子,“咦,你的气味怎么如此难闻?”
“这不是我的气味,是妖的气味。我们现在在妖腹之中。”
“我们被吃了?”
“嗯,不过很快就能出去了。”
她一怔,安心地靠回去,“那就好。”
“你知不知道金蟾害怕什么?”
“什么金蟾?”
沈灵均暗暗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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口气。她现在的心智就如同三岁孩子。
“为什么深夜去寺庙?”
“什么寺庙?”
“为什么来人间?”
“什么人间?”
“为什么喜欢沈大人?”
他以为她会说,“什么沈大人”,可她愣了愣,突然叫道,“你也认识沈灵均?”
“……有过一面之缘。”
她眉眼弯弯,没心没肺地笑起来,“他……长得好看。”
“确实。”
“还有点本事。”
“不止一点。”
“保护弱小。”
“天经地义。”
“他很懂我。不像旁人,总问些傻话。”
沈灵均勾起嘴角,“以后少跟傻子来往……尤其是姓韩的。”
“你说韩公子啊?他人挺好的,还帮我修屋子呢。”
这话犹如兜头一盆冷水泼下。沈灵均托起季月的脸,“你不是神志不清么?怎么还记着他?”
她久久凝视着他,忽然咧嘴坏笑,“你生气了!”
沈灵均的心漏跳了一拍。她这时而清醒,时而迷糊的样子,该不会全是装出来的吧。
好在季月眼神闪烁,身子晃了晃,又倒在他怀里,头埋进颈窝,手勾住脖子,整个人的姿态好像一株攀在墙上的花枝。
沈灵均紧了紧手臂,对着她头顶道,“不是生气,是担心。既怕你伤到别人,更怕别人伤到你。他们什么都不懂。你也什么都不懂。”
想了想,又道,“不懂也好。”
季月显然没有听见,眯了半晌,没头没脑地来了句,“可惜是个捉妖师,算了。”
他呼吸一滞,心头钝痛无边无际地蔓延开来,不自觉地提高嗓门。
“什么叫算了?”
“不想喜欢了?”
“你幼不幼稚?”
“难道是儿戏吗?!”
扳过她肩头,用力摇晃几下,发现季月脸色苍白,双目紧闭,已陷入沉睡。
他怔忪片刻,不由地自嘲,“越发荒唐了。”
她本就是月季花妖,四处留情,怎会对他认真。可那股挥之不去的失落感,拖着五脏六腑直向下坠。
师父从前教导,心志不坚时,应当默念清心诀。他让季月靠在金钟罩上,艰难地盘腿打坐,还没念完一遍,就听到咕的一声巨响,天地倒悬。
金蟾睡醒了,精神矍铄地翻了个跟斗,落在地上,开始狂奔。
它似乎能感知方位,遇树钻树,遇水涉水,一路向北而去。胃液掀起惊涛骇浪,金钟罩在浪尖上扑腾。
转眼便到了豆市巷,金蟾鼻孔张开,用力嗅了嗅久违的五谷清香。
两只凸起的丑陋眼球中,光华闪动,溢满怨毒悲伤。前爪举起,刮下一大片屋瓦。
整条豆市巷都听到了巨响。人们透过窗纱,瞥见金蟾硕大的身形,吓得魂飞魄散,拼命往屋子深处藏。
金蟾长舌伸出,击碎一堵砖墙,半间屋子顿时倾塌。一个四五岁的小女孩蹲在地板上,满头满脸都是灰土,吓得呆了。
金蟾却放过了她,转头去拱隔壁的屋子。邻家妇人抱着个十岁左右的男孩,缩在床板之下。金蟾的长舌一钩一挑,在妇人手臂上划开一道深痕,把孩童卷入口中。
孩子皮肉细嫩,哪经得起酸液腐蚀,还没落入胃中,半边身子就只剩白骨。
沈灵均眼看幼小的骨骼落入胃液,心头大恨。这妖孽又在吃人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