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5. 不与离人遇(四)
作品:《花妖偷渡手记》 二十九式屠龙剑法依次使来,竹林里顿时风云变色,呼号阵阵。
泉妖躲过一轮凶险的剑招,凝目一看,怒吼,“又是你!”
上一回沈灵均放火烧他,又引雷劈他,记忆犹新。
如今又来碍事,放着小蛇不管,只围着自己痛打。
他把水柱收回,使全力攻向沈灵均。
巨蛇身上早就伤痕累累,忽然得了片刻喘息,一溜烟逃入密林。
季月远远看着沈大人斗妖,越看越是心惊。
沈灵均的本事,何时变得这么强了?前番雨中激战,借了雷火之力克制泉妖,还可说是取巧。现在他弃雷火不用,纯使剑招,是实打实的比拼法力。
泉妖好歹也修炼了数百年,对上他,竟讨不到丝毫便宜。
斩妖剑剑锋灵动,一股股劲力逼得水柱转而向上,徒劳地喷向天空,根本近不了身。
剑尖一个转圜,地上断竹飞跃而起,似离弦之箭扎向泉妖面门。区区水柱哪里挡得住这千钧之势,门户大开,竹节突入,削掉半只耳朵。
泉妖吃痛,合身扑上,沈灵均轻飘飘挽个剑花,一大片竹子飞起,把泉妖扎成了刺猬。
刺猬拼命扭动,挣脱不得,发出婴儿般的嚎哭。
季月扶额,这个没用的家伙,真是把妖界的脸都丢尽了。
她把手指放到唇边,呼哨一声。
湿润的泥土中,渐渐升起一片白雾,雾气弥漫开来,将半个山头笼罩其中。四下里白茫茫一片,伸手不见五指。
沈灵均明知是季月在捣鬼,更不耽搁,使了十分力,拍向泉妖刚才所在的方位。
这削金断玉的掌力使出去,蓬的一声,如中败絮。
泉妖咿咿呀呀的哭喊在雾中飞快远去,不过几息之间,就听不见了。
沈灵均飞到半空,俯瞰底下白雾,吹不开,拍不散,浓郁厚重,绵绵不尽,心下半是恼怒,半是无可奈何,也不得不佩服季月的手段。
季月拎着泉妖,往竹林最密的地方飞,绕了好几圈,料定沈灵均无法追踪,才把泉妖放下。
泉妖被掌风带到,当场便失去知觉,人形都维持不住,软成一滩水。
季月晃了他许久,也不见醒来,心一横,掏出铜镜,想把他硬塞回去。
没想到泉妖昏迷之后,根本扶不起来,稍一用力,水就从指缝间流走。
季月忙了半天,累得气喘吁吁,迫不得已,输了些妖气过去,才让泉妖的身体勉强凝聚。
手脚伸直了,媚态横生的脸也长出来了,他睁开蓝色双眸,哇地一声哭了出来。
“坏人打我!月季,你快去吃了他!”
“活该,谁让你欺凌弱小?”
“我何曾欺凌弱小?”
“那画师都被你糟蹋成什么样子了?”
“离公子?我对他是真心喜欢!”
“人家可不喜欢你。”
“胡说!若没有那条小蛇搅局,他早就从了我。”
“你连一条小蛇都打不过,还是回去多修炼几年吧!”
季月默念口诀,然而铜镜刚刚绽出光芒,泉妖就嗖地一声,逃之夭夭。
孩童般清脆的声音响在竹林顶端。
“得不到离公子,我是不会走的。”
季月额头的青筋跳了跳。
她和泉妖比邻而居一百余年,知道他生性油滑,本事不大,偏爱惹是生非。只是妖界凶险非常,他谁也打不过,被迫收敛。一到了人间,便无法无天地胡闹。
他终归是她绑来的,总不能眼睁睁地看他被沈灵均打死。
沈灵均在雾中原地打坐许久,听到跌跌撞撞的脚步声靠近。郁离满头大汗,从白雾中现身。
“沈大人!终于找到你了。山上突然起了好大的雾啊。季姑娘呢?”
沈灵均没好气,“走丢了。”
“啊!那我们赶紧去找!”
“不必管她。等她玩累了,自己会回去的。”
郁离脸庞涨红,呼吸越来越粗重,终于忍无可忍,大喊道,“姑娘家受了这么大的打击,要是想不开,会出人命的!”
沈灵均吓了一跳。这痴痴呆呆的画师,又发什么疯?
郁离冲进白雾,一边扒开挡路的竹子,一边高喊,“季姑娘,你在哪里?”
沈灵均本可以感应妖气,确定季月的方位,但被这弥散的白雾干扰,一时想不出办法。见郁离不管不顾往林子里冲,只得先跟在后面。
郁离不住口地呼喊,到后来,声音里都带着哭腔。
沈灵均惊疑不定。郁离从前又不认识季月,为何对她的安危如此牵挂?难道仅仅见了一面,就无可救药地爱上了她?
走着走着,地上出现三尺宽的印记,中间竹子倒伏,似乎那蛇负伤逃走时,曾经过此处。
两人一路寻去,印记消失了一段,再次出现,折而向西。
妖力突然变强了。沈灵均扶住郁离的胳膊,“不用担心,她就在前面不远处。”
季月在山间信步乱走,眼看白雾散尽,突然背后一寒。
天光黯淡,竹林后头,有一双墨黑的眼睛,恶狠狠地盯着她。
“出来吧。”
竹叶沙沙作响。
“别逼我动手。”
黑影动了动。一个黑衣女子从竹林间现身。
她从头到脚裹得严严实实,只露出一双发亮的眼睛。衣服材质非棉非纱,斑驳的花纹和蛇身上的如出一辙。
季月打量她许久,微微偏过头,迷惑不解,“方才是你打的他?”
女子愤怒的声音隔着黑纱传来,喑哑难听,像是喉咙受过极重的伤,“你为何要救他?他行禽兽之举,人人得而诛之。”
季月眼睛一亮,“你护着那画画之人?有趣。”
背后传来杂乱的脚步声,和“季姑娘,你在哪儿”的喊声。
“他找来了,你要不要见见?”
黑衣女子一惊,身形闪动,脚不沾地地退回密林之中。
季月注意到她行动时的姿态,喃喃道,“有趣,当真有趣。”
郁离远远看到季月站在竹林之中,大喜过望,“季姑娘,你站在那里不要动,我们过来接你!”
季月依言站着不动。郁离跑了几步,脚下被竹笋一绊,仰面摔倒。
沈灵均揉了揉额角,把他搀起来。
郁离赶到季月身前,在她周身上下细细打量一番,确定没有伤痕,悬着的心终于放了下来,深吸一口气,唠叨开了。
“季姑娘,林中如此危险,又是迷障又是水坑,你怎么可以一个人乱跑呢?”
沈灵均道,“是啊,你形迹可疑,该不会是妖邪同党吧。”
郁离回头怒道,“沈大人!请你不要说话!”
沈、月皆是一怔。
“季姑娘,你心中伤痛,郁某略知一二。姑娘家把名节看得比天还大,经历了这样的事,难免想不开。”
“我并没有想不开……”
郁离柔声道,“我自然晓得。这世上值得关心的事很多,值得看的美景更多,若是因为一场意外就全部舍弃,该是多么可惜啊。”
季月配合地点点头。
“其实他人的眼光又算得了什么呢?即使世人都毁你谤你,轻贱于你,也总有人敬你爱你,视你如珍宝,不忍心你受到一点伤害。”
郁离神色凄楚,完全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
“就算你的家人都舍弃了你,也不能自暴自弃。他们不能对你的痛苦感同身受,本就不配做你的家人。季姑娘,你有家人吗?”
“没有。”
“那,可有至交好友,亲近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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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季月想了想,指向沈灵均,“喏,就是他。”
沈灵均愣住了。
她竟把自己看作最亲近之人,这倒是个“惊喜”。
生了大半天的气,突然之间烟消云散。心中窃喜,嘴角忍不住上扬,整个人都有些飘飘然。
郁离却笑不出来,眼望沈灵均,回想他一路上疾言厉色的样子,更增忧心。这位沈大人,怕不是个好相处的。
“季姑娘,你这段时日,不要一个人呆着,多和……和这位沈大人待在一起。等事过境迁,会发现此时此刻的烦恼,根本算不了什么。名节清白,不过是浮云,天不会塌下来,活下去才是最重要的。”
季月本来耐着性子听着,暗自笑话这男人婆婆妈妈,听到此处,更觉奇怪。
“郁公子,你自己受伤不轻,怎么一个劲地关怀我?你可有什么至交好友?”
郁离脸色一变,低下头去,“我……有的。”
“他现在何处?”
“在……竹林山水之间。”
沈灵均微微皱眉,“罢了,今日让那妖逃脱,来日再撞见,必取其性命。郁公子,季姑娘,你们奔波了一路,早点回家休息吧。”
郁离叫道,“不,我不回家。妖孽尚未抓到,只有县衙是安全的。季姑娘,你一个人住,太危险了,不如也住到县衙,我们相互还有个照应!”
季月噗嗤一笑,“谁要住那个鬼地方。不如你住到我家,我保护你。”
沈灵均脸色大变。
郁离也吓了一跳,“季姑娘说笑了。我是男子,怎能……”
他说到一半,突然想到一事,偷眼去看季月。
姑娘家失了清白,正在凄然欲绝的时候,急需一个男子来拯救。若她真的属意自己,自当义不容辞,只要能救得一条性命,何必顾虑其他。
“好,我这就……”
沈灵均喝道,“闭嘴!郁公子,你住回自己家去,县衙岂是留宿之地?季姑娘,你若害怕,沈某可以在琳琅阁日夜守着,保证让那妖有来无回,死无全尸。”
季月和郁离齐声道,“不要!”
一个说,“不劳沈大人大驾。”
一个拼命摇头,“我不回家,不回家……”
沈灵均望着郁离,眉头打结。他坚决不肯回家,在县衙赖了一宿,家人竟也不闻不问,不知是亲情凉薄,还是另有隐情。
“此事没得商量。天不早了,跟我下山。”
郁离奔走了大半日,早就手脚酸软,起初为季月忧心,这会儿心里一放松,身上大大小小的伤口同时疼起来。沈灵均削了两根竹子,给他当拐杖用。
沈灵均领头,拨开乱竹,寻找出路。郁离撑着竹杖,仍旧唠唠叨叨。
“季姑娘,其实小仓山北坡原是个清净所在,远离尘嚣。等那恶妖落网了,你可以来此散心。”
“季姑娘,你会不会骑马?听说骑在马背上飞驰,什么烦恼都抛在脑后了。”
“沈大人,你武功盖世,要不要教季姑娘几招,这样她下次遇到危险,就能对付了。”
沈灵均起初还耐着性子,听到后来只觉得耳朵里嗡嗡乱响,好像有只蜜蜂飞了进去。
他不知不觉放慢脚步,与郁离拉开一段距离。
季月落在后面,低头沉思。
“沈大人,我不明白,被调戏了,为何要想不开?”
“古语有云,饿死事小失节事大。恪守礼教的女子,宁死不可失了清白。”
“礼教是什么?能吃吗?”
沈灵均看着她茫然的侧脸,童心忽起,伸指在那凝脂般的脸颊上捏了一下。
触到光滑肌肤的一瞬,如遭电击,酥酥麻麻的感觉顺着胳膊传遍全身。
季月一惊,狐疑地看向沈灵均。
他这是……偷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