结衣把一旁早已准备就绪的烧杯递给他，“唔，在想，你想做的话就做吧。”


    幸村拿起分液漏斗的手一顿，又将上层液体倒在了烧杯里，结衣接了过来放到一边。


    “不是问这个。”


    可是结衣不想说。她安静靠在一边，视线落在他的双手上，预备随时“支援”。


    出乎意料，幸村的实验操作很流畅。本来，这一个多月的化学实验课都是结衣操作、幸村记录，她还以为幸村不擅长操作来着……


    “又在走神。”幸村眉梢微扬。


    结衣撑在试验台上，随口转换话题：“诶，幸村君，你不是不喜欢上化学实验课吗？”


    半晌无人回答，结衣抬头发现幸村正似笑非笑看着她。


    “怎么了？”结衣的脚后跟落回地面。


    “怎么这么问？是因为想到这学期的化学实验课总是让你一个人在这儿忙来忙去，我就坐在一边写记录？”


    “不是啦——”结衣嘟嘴，“就是每次进化学实验室，我都感觉你没什么精神，看起来挺讨厌这门课的。”


    “这么明显吗？”幸村从结衣身后绕过，坐回他惯常的位置，刷刷刷写起了记录，“因为化学实验室总是有一股消毒水的味道吧。”


    结衣点头，是很熟悉的消毒水味，亲切又好闻。她拉过凳子坐到他旁边，撑着上身歪头去看记录纸。


    “怎么了？”


    结衣眼珠一转，落到他侧脸上，还是那双可以入画的眉眼，还是那张白皙俊秀的面孔。


    “幸村君……”


    “嗯？”幸村依旧写着，微微向她偏头。


    “你的梦想是什么？”


    幸村手中的笔一顿，又徐徐摆动。


    结衣也知道自己问地突兀，可她也想知道，自己的选择到底正确与否。只是，幸村看起来并不想回答这个问题。也是，她也不会轻易告诉别人她的梦想。那太私密了。


    “立海大三连胜和个人职业大满贯。”


    突如其来的话语惊得结衣瞪大眼睛。


    “很不可思议吗？”幸村眉尾一挑，耐人寻味。


    “不不不，”结衣疯狂摇头，“我只是没想到你会告诉我。抱歉，我问得实在是太突然了。”


    “那你呢？你的梦想什么？”


    结衣沉默。


    可看着那双真诚安静的眼睛——


    “我想当插画师，让世界各地的人都能看到我的作品，并且感到幸福。”


    “会的，”幸村一派笃定。


    阳光撒了满屋，结衣嘴角微微勾起。


    他们两个小小高中生竟然在讨论这么遥远的话题？


    可是梦想，不就是用来实现的吗？


    那为什么不去SAC呢？


    迎着幸村锐利的眼神，结衣发现自己竟将心中的疑惑问了出来。


    他手上的动作也停了下来。放下圆珠笔，抱胸看她。


    几乎是面对面坐着，结衣这才发现就算是坐着，幸村也比她高大不少，压迫感扑面而来。他双臂抱胸、脸上也没了那惯常的笑意。


    结衣收回了自己撑在膝盖上的手，顺势也拉远了距离。


    谁知道，幸村一转，髌骨打到结衣的膝盖。


    结衣几乎有种被笼罩的错觉。


    她忍住揉搓膝盖的冲动，面无表情看着幸村。


    幸村的双手顺着制服包裹的大腿往前滑动，短袖衬衫未包裹住的小臂上纤长的肌肉显现，直至那双皮骨相衬的大手裹住膝盖。墨绿条纹的领带在结衣眼前晃晃悠悠，衬衣领口下的空洞也越来越大，露出两截性感突出的平直锁骨。


    结衣脸上一派死寂，喉头却悄悄滚动了一下。


    他蓦然一笑，如夏花般灿烂。拉着黄木凳子退到一边，又是笔尖刷刷。


    结衣木着一张脸，双颊却飞红。她觉得不大对劲，脸上热烘烘的。


    她真的没有乱看、乱想，是真的！


    结衣盯着幸村那张白净面皮，心中愤愤，怎么会有人不打一声招呼就挨这么近的？


    结衣早把先前的问题抛到了九霄云外，又是脑中一片胡思乱想。正想着，一张填写着飘逸小字的实验记录表被幸村递到眼前。


    “检查一下？”


    “怎么没写我的名字？”结衣有点奇怪。他们这学期开始搭档化学实验课，一向是结衣实验、幸村记录，幸村也总会帮她签上名字。


    幸村微笑，一副稀松平常的模样，反而显得结衣大惊小怪。


    行吧，结衣捉起笔。


    “噔、噔、噔。”


    幸村拉着小板凳挨坐在她旁边，两人的大腿堪堪隔了一拳的距离，像是两个幼儿园的小朋友那样肩并肩坐着。


    结衣默许了他的靠近却也在心里暗暗吐槽，原来那双腿也可以不岔那么开嘛。


    “因为国二、国三在医院住过院，前前后后住了有快一年。”


    结衣从数据中抬头，看着幸村眼睛。这是在回答她原先的问题？


    “每天一醒过来就是消毒水的味道，风里是、衣服是、裹在身上的被子也是，连头发、皮肤都是消毒水的味道。”


    幸村陷入到回忆里，秀气的眉拧起，纤长的睫毛也低垂着，深深的厌恶从那双剔透干净的眼睛里透出来。


    结衣搭上他的背轻拍，亲昵而非狎亵。


    “都过去了，一切都好起来了。你可以继续打网球了，可以打一辈子。”


    结衣的声音和他一样轻，如果不是两人离得这么近，恐怕谁也不能听清谁。可是谁让两人现在这样近？


    幸村似乎扎在了记忆里，垂眸娓娓道来，“每天都被关在医院里，一睁开眼睛就是医院惨白的天花板，掺了消毒水的空气总是透着一股死气。医院里总是很安静，走廊里也没什么人，到处都是静悄悄的。好像阳光和空气都透不进去。”


    结衣静静听着，顺着他的脊背安抚他的神经。


    幸村突然抬眸，露出细碎的笑意，“不过，网球部的朋友有空就会来看望，尤其是弦一郎，偶尔还会收到学校里其他同学的贺卡和礼物，所以，倒也没有我刚刚说的那么惨。”


    结衣若有所思。或许这不仅仅是厌恶化学实验课的原因，也是幸村不愿意放下网球部去美国的原因？


    幸村叹了口气，不知道是又想到了什么。


    结衣只是安静陪着，等幸村回过神来。


    实验室前排的同学还在手忙脚乱、热火朝天之中，两人就这样窝在角落里。突然，幸村的声音响了起来——


    “我都说了这么多了，接下来该换你了。”


    结衣呆了呆。


    他想问什么？


    结衣还真的想不到幸村会对她的什么感兴趣，竟然值得他剖白那段时光来交换。


    幸村开口，结衣更是睁大了眼睛。


    “现在有什么烦心的事吗？”


    结衣诧异于这个问题，但转念一想，看来，她实在是没什么可好奇的，难为幸村了。


    “我好像和小光吵架了，不对，也没有吵架，就是……嗯……”


    结衣支支吾吾半天，也说不出个所以然。


    幸村只是静静等着。


    终于，结衣从嘴角里憋出一句，“好像是我太小心眼了，因为小光一句话就胡思乱想，然后就、就有一点点不开心。”


    结衣小心翼翼看着若有所思的幸村，等待他的批评指教。


    没想到，幸村嘴角一勾。


    结衣的头顶被轻柔拂过。


    这、这是在教室啊！不不不，就算不是在教室也太过了吧？！


    结衣做贼似的向前扫去，幸村却一脸坦然，语气也一如既往，“不要苛责自己。会不开心很正常。愿意的话，就去告诉九条桑吧——会疼也很正常，哪天疼了，就像理绘一样哇哇大哭吧。”


    结衣看着他嘴角温暖的笑意，不知道他是不是想到他那个哭包妹妹。虽然她做不到像理绘一样哇哇大哭，但她会告诉小光的。


    “可以吗？”


    “……嗯。”


    下课铃响。


    细细思索着的结衣转过头，映入眼帘的就是幸村柔柔垂下的纤长睫毛，他捧着那张填着规整数据和两人签名的纸看得格外认真。


    等等，幸村好像还没告诉她，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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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为什么不去SAC。


    被、被糊弄过去？结衣第一次怀疑起小光对幸村的“偏见”不全是偏见。


    谁知道幸村抬起头来，笑得动人。


    嗯，是偏见没错。


    -


    清水宅。


    神态放松的结衣刚换好拖鞋准备上楼，触及身侧的木门，带着几不可察的微笑转动把手。


    储物间里，那两只熟悉的箱子还躺在原地。


    什么啊，爸妈竟然把东西放在这儿一年了都没有收拾吗？


    虽然结衣也发现比起在东京的时候，父母出现在家里的时间更短、更少，可父母的忙碌也没有此刻直观，毕竟，她早已习惯了几天见不到他们的人影，又或是只是偶然撞见。


    结衣打开箱子粗略一扫，确实和她记忆里一样，一箱是她妈妈的衣服、配饰，一箱满满的都是她爸爸的衬衣。


    结衣垒起两只箱子，腰一沉就端了起来，侧着身往楼上挪去。


    她爸妈的卧室门大开着，里侧的衣帽间也没有关门，结衣十分顺利地把两只箱子搁到岛台上。


    呼~


    有点累。


    结衣撑着玻璃面的岛台小口喘气。随便一扫，结衣嘴角抽动。光洁透亮的玻璃面下，一条叠一条依次摆开的，是各色的领带。


    戴得过来吗？她亲爱的爸爸。


    她怀疑，这个首饰台里，大半、不，十之八九都是她爸爸的领带、腰带、手表之类的，她妈妈可能只占了一小部分。


    但结衣当然是不会求证的，她喘匀了气，就把箱子里的衬衣一件件挂起。


    真不知道她爸爸要这么多一模一样的衬衣干什么？他不是几乎天天都穿着白大褂吗？而且医院还不允许敞开穿，那不是根本看不到他的内搭吗——除了领口。


    结衣手一顿，又瞄了一眼反光玻璃下按照颜色码好的领带——怪不得领带早就收拾到衣帽间了，这箱子却被丢在楼下的储物间无人问津。


    想着想着，结衣的嘴角微勾。


    只是她看着玻璃门里，衣物腰间、肘部统一的褶皱时，眉头一皱，四下打量寻找起挂烫机。


    她记得她爸妈会把挂烫机就近收纳在衣帽间里的，毕竟他们每天都需要穿着没有一丝褶皱的衣服出门。


    找到了！


    结衣拉开柜门，准备拎出挂烫机，却意外发现上方的隔板有一小片白纸探出。


    衣帽间里怎么会有文件？这不像她爸妈的作风。


    鬼使神差，结衣伸出了手。


    当那片薄薄的纸张来到结衣的眼前，她的眼皮被烫得一抽。


    什么？这是什么？


    结衣呐呐发问。


    结衣反反复复辨认，那三个字越来越陌生，可她心里却越来越笃定。


    《离婚届》——她在心里回答自己。


    结衣盯着右下角的落款看——原来，在搬回神奈川之前，他们就已经离了婚。


    为什么会离婚？


    为什么不告诉她？


    为什么离了婚依旧一起搬回神奈川？


    为什么她什么都没看出来？


    终了，结衣反反复复凝视那两个签名。


    “清水健一”、“伊藤美子”。


    其实结衣并不伤心，她只是像脚踩云端，没有半点实感。


    结衣平静地将纸张放回原位，甚至还不忘按照不久前的记忆调整好边角探出的大小、弧度。


    整理、熨烫衣物时，另她意外，她竟然没有一丝慌乱。


    一切如常。


    她以为一切如常，可她握着手机，点开屏幕，屏幕暗下，又点开，又暗下……反复几次后，她才分辨清楚屏幕上显示的消息。


    冬寒春暖：我明天去美国。


    结衣愣愣看着，心中一片寂静。


    他也要离开了。


    结衣转过头去，掠过墙上那副被她特意装裱起来的画，久久凝望着桌角的四叶草标本和紧挨着的一个精美小盒，终于还是什么也没问，只送上了她的祝福。


    清水结衣：前程似锦。


    戛然而止——那就回到最初，祝你前程似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