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知道，不该问。


    就像他从来不问林川那些神乎其神的想法和技术是从哪来的一样。


    这是他们之间，心照不宣的默契。


    “疯了……真是疯了……”周平还在喃喃自语，他戴着老花镜，几乎把整张脸都贴在图纸上。


    他的手指，像是在抚摸一件绝世珍宝，小心翼翼地，从那长得夸张的炮管，划到那结构复杂的十字形炮架，再到那密密麻麻如同钟表内部一般精密的炮闩结构。


    作为一名留德的冶金和机械专家，没有人比他更懂这图纸背后所代表的，是何等恐怖的工业实力。


    “身管自紧工艺……液压驻退复进系统……半自动立楔式炮闩……”


    周平每念出一个专业名词，脸色就更白一分。


    这些词，对于李云龙来说，可能跟听天书一样。


    但对于周平和他身后的那群技术骨干来说，每一个词，都代表着一座难以逾越的技术高峰。


    “所长，”一名戴着眼镜的中年技师，是研究所里负责车床加工的老师傅，他颤抖着声音开口，“这……这炮管的合金钢配方，要求也太……太苛刻了！铬、钼、钒……这些稀有金属，我们……我们去哪找？”


    “还有这个炮闩，”另一名负责精密加工的技师也忍不住了，“您看这公差要求，0.005毫米……我的天，这比我们造‘混世魔王’主轴的要求还要高！我们……我们根本没有能加工这种精度的机床！”


    “还有这个光学瞄准镜！蔡司的光学技术，那是全世界的顶尖水平！我们连最基础的光学玻璃都才刚刚摸到门槛，怎么可能造出这么复杂的东西？”


    一个又一个问题，被接连不断地抛了出来。


    每一个问题，都像一盆冷水，将刚刚燃起的希望之火，浇得越来越微弱。


    现扬的气氛，从最初的震撼和狂喜，迅速滑向了绝望和茫然。


    是啊，图纸是好东西，是神兵利器。


    可这玩意儿，根本就不是他们现在这个连钢铁都要省着用的穷酸兵工厂，能造出来的东西！


    这已经不是小米加步枪和坦克大炮的区别了。


    这是石器时代和工业时代的差距！


    李云龙也从最初的狂热中冷静了下来，他虽然听不懂那些技术名词，但也听出了话里的意思。


    一个字，难！


    两个字，登天！


    他急了，一把抓住林川的胳膊，大着嗓门吼道：“林川，你小子给句准话！这玩意儿，到底能不能造？要是不能，你拿出来不是干让我们流口水吗？”


    所有人的目光，再次聚焦在林川身上。


    他们需要一个答案。


    一个能让他们从这巨大的技术鸿沟面前，重新找到一丝勇气的答案。


    林川看着众人脸上那混杂着渴望与绝望的神情，他没有立刻回答。


    他只是平静地拿起一张总装图，对着所有人，朗声说道：“我知道大家在担心什么。没错，以我们现有的条件，想要完美复刻出这门德制88毫米高射炮，不可能。”


    听到这话，所有人的心都沉了下去。


    果然……还是不行吗？


    “但是，”林川的语气猛地一转，眼神里爆发出惊人的光芒，“谁说我们要完美复刻了？”


    他用手指，重重地敲了敲图纸上的炮管。


    “炮管的合金钢，我们炼不出来。但是，我们可以用我们现有的，最好的特种钢，通过增加壁厚，改变热处理工艺的方式，来达到一个可以接受的强度！”


    “可能会牺牲一部分寿命，可能会让炮管变得更重，但它能用！”


    他又指向那个精密的炮闩。


    “半自动装填结构太复杂，我们造不出来。那我们就把它改成手动装填！装填速度是慢了点，但结构简单，可靠性高，符合我们现有的加工能力！”


    最后，他的手指落在了那个所有人都认为不可能实现的光学瞄准镜上。


    “蔡司的瞄准镜，我们是造不出来。但是，我们有自己的光学玻璃研究所！我们可以先从最简单的直筒式望远镜开始，一步步来！实在不行，我们就用最原始的标尺和准星，难道离了瞄准镜，我们的大炮就打不响了吗？”


    林川的声音，一句比一句响亮，一句比一句有力。


    他那不拘一格，甚至有些“离经叛道”的“土法”思路，像一道闪电，劈开了众人脑中的迷雾。


    对啊！


    为什么非要一模一样？


    我们是八路军，是穷哈哈，我们最擅长的，不就是因地制宜，用土办法解决大问题吗？


    周平的眼睛里，重新燃起了光。


    他看着林川，像是第一次认识这个年轻人。


    这个年轻人身上，没有他那种老派学者的刻板和教条，有的是一种敢于打破一切常规，不择手段解决问题的野性和创造力！


    “好！好一个土法上马！”周平激动地一拍大腿，“思路是对的！我们可以用替代方案，用简化方案！只要核心的弹道性能不打折扣，其他的都可以改！”


    “可是，周顾问，所长，”那名负责车床的老师傅还是愁眉苦脸，“就算我们用替代方案，这门炮的体型也太大了。炮架、炮管、驻退器……这些大家伙，每一个都得用吨来计算。我们现有的设备，根本吊不起来，也加工不了啊！”


    这又是一个现实到让人无法回避的问题。


    造75毫米步兵炮，现有的设备已经到了极限。


    现在要造一门比它重好几倍，大好几圈的88毫米高射炮，这已经不是技术问题，这是硬件问题了。


    你总不能让工人用手把几吨重的炮管抬上车床吧？


    “谁说我们要用现有的设备了？”


    林川看着他，微微一笑。


    “设备不够，我们就自己造！”


    “要造这门88毫米高射炮，我们首先要做的，不是研究它的图纸，而是另外一个大家伙。”


    林川说着，从那叠图纸的最下面，又抽出了一张，铺在了最上面。


    那是一张更加庞大，更加复杂的机械结构图。


    一个由巨大的钢梁、粗壮的液压缸和厚重的底座构成的，充满着工业暴力美学的钢铁巨兽。


    “这是……”周平扶了扶眼镜，凑了上去，当他看清楚图纸标题栏上的文字时，整个人都僵住了。


    “三……三千吨……自由锻造……水压机？！”


    轰！


    如果说刚才的88毫米高射炮图纸，是在众人心里引爆了一颗重磅炸弹。


    那么现在这张三千吨水压机的图纸，就等于是在他们脑子里，引爆了一颗原子弹！


    所有人都傻了。


    李云龙张着嘴，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他感觉自己的脑子已经彻底不够用了。


    怎么回事？


    不是说要造炮打飞机吗？


    怎么又冒出来一个什么“水压机”？


    “林川……”陈更艰难地开口，他感觉自己的世界观，在今天被反复地颠覆、重塑，“造这个……水压机，和造炮有什么关系？”


    “关系大了去了！”林川的眼神里，闪烁着技术狂人独有的光芒。


    “旅长，同志们，你们以为，现代化的火炮，是靠工人一锤子一锤子敲出来的吗？”


    “不是！”


    “是靠这种大家伙，压出来的！”


    他指着那台三千吨水压机的图纸，大声解释道：“有了它，我们就能把烧红的钢锭，像揉面团一样，锻造成我们想要的任何形状！炮管、炮闩、炮架……所有的大型锻件，都能用它一体成型！”


    “有了它，我们才能制造专项设备，对炮管进行‘身管自紧’处理，让炮管的强度和寿命成倍增加！”


    “它，才是我们兵工厂真正的脊梁！是迈向现代重工业的基石！”


    “造炮，只是它的附带功能！”


    林川的话，掷地有声。


    整个研究所，鸦雀无声。


    所有人都被林川描绘的这幅宏伟蓝图，给彻底镇住了。


    他们看着眼前的这个年轻人，心里只有一个念头。


    这小子，不是在想怎么造一门炮。


    他是在想怎么在这太行山的穷山沟里，硬生生打造出一个现代化的重工业基地！


    这已经不是疯狂了。


    这是神话！


    “干了！”


    突然，一声暴喝打破了寂静。


    是李云龙！


    他通红着眼睛，一把将头上的军帽狠狠摔在地上，唾沫星子横飞地吼道：“他娘的！不就是个铁疙瘩吗？老子就不信这个邪！”


    “林川，你小子就说吧，要怎么干？要人给人，要枪……不，要什么东西，老子就是去抢，也给你抢回来！”


    “我们新一团，从今天起，不干别的了！就给你当长工！当苦力！”


    “只要能把这打飞机的大家伙给弄出来，让老子干啥都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