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6.烂命一条
作品:《浴火而生》 等到王更生满怀期待地走了之后,余大佑在路边的石阶上坐了很久,他回想着刚才王更生的话,也回想着一个小时前医生告诉他的话语。
“尽早做好准备吧,情况不太乐观。”
医生没有介意他刚从警察局出来的狼狈,也没有介怀他身上散发的难闻气味,拍拍他的肩膀,似乎是可怜他不幸的遭遇。
他余大佑从小父母双亡,从小一个人面对所有的风风雨雨。如今才不过过了几年的安生日子,老天爷却要将他短短几年的幸福夺走。
余大佑又想到年少时候余二刚出事的几个月,他一个人住在破旧的木屋里,看着墙上油灯倒影出的自己的身影,他恍惚觉得那是父亲,是他在陪伴自己,父亲还没死掉,他只是去了很远的地方。
直到那天他舂米舂了满地,终于在捡拾起米粒的时候,老天爷残酷地告诉他:余大佑,以后就只有你一个人了。
如今,十几年过去了,同样的情景又发生了一次。
他余大佑有了妻子,有了女儿,暗自心安于自己不再是孤家寡人的时候,老天爷再次将他拉回孤立无援的状态。
三个月前,他接了一个新的活儿。
他在工地上狠命地干,在灰浆泥土的脏污之中呵呵傻笑,只想多攒钱,给妻子买一个金镯子。
他一个大老粗,也不知道孙英梅是不是喜欢,但是一块儿干活的工友都告诉他,没有哪个女人不喜欢金银首饰。
他不确定孙英梅是不是喜欢,但他很确定她从来没有一个金镯子,所以他笨拙地擅自做了主张,打算在她生日的时候送给她。
但是老天爷又捉弄了他一次。
在他翘首期盼着归期,揣着金镯子要献宝给她的时候,河阴村的孙家婶子火急火燎地跑来了工地。
“大佑,别干了,别干了!快走!你家媳妇和闺女出事了!”
他听到孙家婶子的话,脑袋一阵发懵,登时反应不过来,双脚好像要陷在水泥里面,再也拔不出。
还好孙家婶子在一旁,使劲地拉了他一把,一路上拽着他往前跑。
他跑在路上的时候还愣愣的,脑袋里嗡嗡响,四周好像在地动山摇,他分不清楚周遭是不是地震了,只觉地像一场梦。
孙家婶子是个憋不住话的,她一边拽着余大佑往医院的方向跑,一边跟他大概描述着孙英梅和余珍宝的情况。
一天前,为了度过即将来临的冬天,同村的老邱头上山捡拾柴火,打算放在柴房里多攒一些。
山脚和山腰的柴火已经被村里人捡得差不多了,他捡着捡着就越走越远。
等到他捆好了柴火,捡起砍柴刀打算下山的时候,才发现早就偏离了上山的路线,走到一处茂密的树丛周围。
虽说已是深秋,不比夏天蛇虫乱窜的时候,但要突然出现个熊瞎子之类的也能要了他的命,哪怕他老邱头年轻时候经常往这一片林子里打猎,如今上了年纪,体力不济,也不敢轻率对待。
他看着四周天色也有些晚了,立刻决定原路返回。
转身之间,荆棘丛中一抹亮丽的红色钻入他的眼中。
耳畔突地起了一阵狂风,呼呼地搅动着空气。
他有些发怵,又止不住好奇,他凑近了几步,那红色越发清晰。他蹑手蹑脚地往前再仔细一看,那红色上方还有零零星星的小花。
是一块红色的碎花布。
老邱头登时就觉得不对劲,他萌生出一股不详的预感。
脑子中还有些迟疑,脚下却慌忙往荆棘丛中钻了过去。
果然,是一个人,一个躺着已经昏过去的女人。
他用砍柴刀劈开四周缠绕着的荆棘,踩踏了地上蔓延的杂草,生生开出一条路。
歪歪倒倒地奔到女人面前的时候,才发现地上躺着的不止她一个人。
女人怀中抱着一个三四岁的小女孩儿,她扎着两股羊角辫,昏睡在女人怀里。
老邱头起初没能认出孙英梅的脸来,因她脸上布满了被树枝和荆棘刺伤的痕迹,鲜血血糊糊地覆盖在她脸上。
她几乎被厚重的枯黄落叶和杂乱的树枝条埋得看不见,零星露出的红色碎花布则沾满了干枯的草籽。
那草籽长了倒刺,密密麻麻地扎透了她的衣服。
而她怀里的小女孩儿,跟她一样穿着一件红色的布袄子,只不过小孩的布袄子干干净净,看不见一颗草籽。
老邱头见状,连忙上前探了探两人的呼吸。
而后一个趔趄,一边小跑着,一边呼喊着对面半山腰上还没收工的村民。
“邱六!李四!救命了!救命了!余大佑家的出事儿了!”
可能是孙家婶子的话实在是太密集,语速又太快,噼里啪啦地混杂在呼呼的风声当中,余大佑没能完全听清楚她讲的每个细节,但是大概的意思他听明白了:孙英梅和余珍宝掉进了悬崖。
就像他小时候捏泥人错过母亲的最后一刻一般,这一次,他同样也错过了孙英梅的最后一刻。
余大佑被巨大的恐惧笼罩着,他很听话,他听话地跟着孙家婶子往医院跑。
但是他的听话并没有奏效,也没能避免掉妻子的死亡。
他颤抖着双手推开病房门的时候,他的老丈人孙老爷子正搀扶着痛哭的丈母娘。
这个五十多岁的女人见证自己的宝贝女儿成家,生子,而后又死亡,不过短短的几年光景,女儿的生命戛然而止,只留给她和丈夫白发人送黑发人的大恸。
孙老爷子看着女儿头上蒙着的白布,眼泪止不住地穿过他纵横入鬓角的眼纹。
他害怕自己的情绪让失控的妻子更加难受,抬起洗白了的衣裳袖子擦拭眼角的泪水,却不知为什么,那眼泪珠子像泄洪的河水,任他怎么擦拭也停不下。
余大佑再一看,那病床上不知怎的,铺着一张有些泛黄地白布。
白布很长,从床头一直铺到床尾,白布以下,隐隐约约透出一个人形来。
应该是刚才一路跑到医院的缘故,他的双腿此时格外的酸软,隐约泛出一阵疼痛来,痛得他险些摔在地上。
余大佑推开了孙家婶子的搀扶,他酸软着双腿,狼狈不堪地爬到病床旁边,手一抬起,那粗糙的白布就在他手里变了形。
白布之下,平日总是在圆脸上盈满了笑意的孙英梅,此时满脸淤伤,乌青着一张脸,闭了眼睛。
余大佑瞬间就泄了所有的力气,他再也站不住,狠狠地跌落到地上。
脸颊上不知怎的,一阵阵冰凉,他再一抬手,却是不知何时挂满了的泪水。
余大佑抹了抹脸上的泪,他害怕妻子看见他懦弱的模样,慌忙低下头,恨不得将脑袋埋在病床底下,好叫她连自己一丝的懦弱也看不见。
垂首之间,却不经意间看见孙英梅无力地搭在病床旁的手,那手已然褪去了最后一丝血色,手背上一道道的割痕,深深浅浅,密密麻麻。
余大佑将双手伸过去,紧紧握住妻子冰凉的手,他再次抹去眼角的泪水,终于再也压抑不住,压抑着哭出了声。
他哭着哭着,突然想到一个小时前的归心似箭,随即拭去眼角的泪水,摸向贴在心口的衣服内兜。
那里一片坚硬,是他没能送出的金镯子,是他擅作主张却没能送出的礼物。
余大佑小心翼翼地拿出镯子。
镯子用一张张红布包裹着,里三层,外三层,足以见得他的用心。
他取了镯子,颤抖着双手,颤颤巍巍地给孙英梅戴上。她已经褪去血色的右手在红布和黄金的衬托之下,显得更加惨白。
余大佑握着她的右手和手腕上的镯子,痛哭出声。
一旁的孙家婶子也不忍心侄女的离去,眼泪一把接着一把的擦拭,但又顾虑到余大佑和哥嫂在旁,不敢表现得太过分,在呜咽出声的前一秒,慌忙走出了病房。
孙英梅的母亲此刻已哭没了力气,当场昏了过去。走廊里路过的护士和医生赶紧同孙老爷子一起,一通手忙脚乱地将她搀扶去了另一个病房。
里间就剩下了余大佑,他此时已经平复了许多,只是攥着妻子的右手无声地落泪。
冰凉的眼泪顺着他黝黑的脸,落入妻子更加冰凉的手掌之上,恍惚当中,他好像在妻子的手掌中感受到一丝不一样的触感。
他定睛一看,原来是一缕破碎的藏蓝色棉布……
在青石板石阶上,余大佑不知道坐了多久,久到他双腿近乎麻木,布鞋边的烟蒂已经积攒了一小堆。
这是他这几个月来新沾染上的毛病。
以前在工地上干活的时候,工友们大多数都抽烟。歇歇停停的时候,他们总是拿出一盒香烟,有时也给他递上一支,不过他没这习惯,总是拒绝,渐渐地他们也知道他不抽烟,不给他递了。
这是各种小商店里都能买到的廉价香烟,便宜但是劲头大,他起初受不了它直冲鼻子的味道,每每咳嗽得快要背过气去。
但是渐渐地就习惯了,要是食指和中指之间不夹上一根,总觉得心里空落落。
他也借着抽烟的功夫往病房外走,不为别的,只是为了不长时间看着病床上昏睡的女儿,不然他心底更加难受。
几天之前被叶全拘留了几天,短暂地被迫戒烟,如今一出来,他马上就又香烟不离手。
余大佑撑着坐麻了的双腿,从青石板上站了起来。
“啪!”脚边的烟头被他恨恨地踢开。
余大佑当即做了一个决定。
余大佑没有再去警察局找叶全,也没有按照王更生所说,去安城“找路子”。
他趁着中午买午饭的功夫,去了路边的一家服装店,换掉身上的脏衣服和旧布鞋,又去老街的一处理发摊子,刮干净胡子,剃短头发。
最后,在回医院的路上,进了医院对面的水果店。
水果店里摆满各种各样的果篮,都是他这个乡下人没有见过的样式。
之前为了给女儿救命,他身上的钱已经所剩不多,但是事情既然到了如今的地步,他还是买了一个小小的果篮,因为里面有女儿余珍宝最爱吃的香蕉。
他将这个小小的果篮轻轻地捧在怀里,一身清爽,干干净净地回到了女儿的病房。
房间里,余珍宝紧闭双眼,头上缠着一圈又一圈的厚重纱布,空隙中间隐隐透出几分粉红色。
昨日,医生轻飘飘的两句话,差不多给她下了最后的通牒。
余大佑将怀里的果篮小心翼翼地放在床边的铁皮柜上,里面的香蕉发出浓烈的气味,若是往日,他的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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宝肯定会像个猴子一样,上蹿下跳地吵闹着要吃。
可现在,她像个被摔碎的破布娃娃,脸上的皮肤越发苍白,白到快要消失不见。
那日,她的母亲用力圈住了她,用自己的身躯环抱着她,两人一起滚下了悬崖。
两天后,孙英梅和她被人发现,那时候两人都还有一息尚存。
但被送到医院后,孙英梅没能撑过半天就没了声息,而她,因着母亲的怀抱抵抗了大部分的外力,情况比孙英梅好上许多。
可还没等到余大佑和孙家人从孙英梅的死亡中缓过气来,余珍宝的情况就急转直下。
第一次接到余珍宝病情恶化通知的那天,余大佑正给妻子办丧事,也心心念念要给妻子和女儿讨个公道。
他得到了叶全的承诺,他劝解他,开导他,安慰他,还叫他务必相信人民警察,务必相信他们的办案能力,希望余大佑能配合他们找到一切线索。
余大佑不疑有他,将旁人告诉他的信息一股脑儿吐露给了叶全,也将全部的希望寄托在他身上,将当日从孙英梅手里找到的一缕碎布条给了他。
本以为叶全会给她们做主,还她们一个公道,谁成想,不但叶全拿了自己给出的信息和证据无所作为,连告诉自己信息的耿家邻居老头也当即反水,连连否认。
余大佑气急败坏,顾不上料理孙英梅没能处理完的后事,也顾不上仍然躺在医院里昏迷不醒的女儿,他愤怒地直奔警察局。
一走到警察局的门口,就迎面撞上刚从里间出外办案的叶全。
叶全远远地就察觉到余大佑的怒火,他向来是个欺软怕硬的人,也害怕在大庭广众之下闹个没脸。
见了余大佑那愤怒的模样,决定回避这场突如其来的冲突,赶紧遁走。
余大佑远远地早就看见了叶全要跑,他三步并作两步,双臂一伸便将他堵了个严严实实。
叶全起初因为心中有鬼,又是在自己上班的地方,人多嘴杂,还有些息事宁人的客气模样。
他倒也不是害怕余大佑闹事,而是如今时局特殊,局里领导正焦头烂额,要是惹了是非,平日倒还好说,如今惹得他老人家发了怒,被抓了个典型,自己的前途还要不要了?
叶全不想起冲突,只想请走余大佑这尊大佛,换一个清净。
但是余大佑早就已经从村长嘴里听到了消息。
村长起初也跟叶全一个鬼样,不断地跟他打官腔,东拉西扯。
但到底是一个村子的人,要是做得不留一分余地也总归不好,最后就拉了余大佑到一个无人看见的角落,偷偷“提点”了他一番。
因而,余大佑这趟来得目的明确,断然不可能有一分让步。
他清楚妻子和女儿能否讨回公道就在这一次,如果按照村长所言,叶全打算按照意外事件来结案,难道凶手耿攀就要逍遥法外了?那女儿醒了自己还怎么跟她交代?
只不过余大佑虽然也走南闯北去过不少地方,见过不少人,但是跟叶全相比,却是个彻彻底底的老实人。
后者常年跟关图县的流氓地痞打交道,见过的腌臜,听过的故事比他余大佑经历的多得多。
叶全见余大佑知道了他打算以意外事件结案,当下就知道再也不能跟前几次一样,三言两语糊弄过对方。
他知道余大佑正在气头上,也知道气头上的人容易冲动,当冲天的怒火化作暴力的行径之时,就是他叶全出手反击的时刻。
他不再三言两语的糊弄,而是四两拨千斤地惹怒对方。
叶全挑拣着最能刺痛人的言语,最能挑战人底线的反问,几个片刻就将余大佑惹得对他动了手。
寻衅滋事,妨碍公务,袭警,几个罪名稳稳当当地扣在余大佑头上,叶全一出手就将余大佑关了好些天。
这几天里,叶全得意于他的聪明和有手段,余大佑则时而忧心时而愤怒,而躺在病床上的余珍宝,在第一次被医生宣布病情恶化之后,情况更加糟糕。
几天后,余大佑一身狼狈一脸落魄地被放了出去,他忧心于女儿的病情,出了警局就朝医院的大门跑去。
“尽早做好准备吧,情况不太乐观。”第二次通知,这是医生对他说的唯一一句话。
余大佑浑浑噩噩,只觉得天崩地裂,他不知道自己这些天的奔忙究竟有什么用,也不知道要如何把自己和女儿救出这场困境,更不知道自己到底做错了什么。
余大佑做好了完全的准备,打算自己讨回公道。
不过就是一条不值钱的烂命,老天爷怎么给自己的,自己怎么还给他!
那天晚上,余大佑最后亲了亲余珍宝的额头,他依依不舍地看着女儿,她小小的身躯躺在发黄的白色床单上,全然感受不到父亲的不舍。
余大佑不敢多看,害怕自己再多看几眼就再也下不了决心。
他心一横,转过身,痛苦地闭上了眼睛。
等到再睁开时,眼中的痛苦一扫而光,只剩下浓重得化不开的狠厉。
“哒哒哒……”胶鞋踩在地板上的声音回荡在医院空荡荡的走廊上,不过片刻功夫,脚步声就消失不见。
余大佑走出了医院的门口,他抬头看天,不知道在想些什么,而后大步离开,彻底隐匿在夜色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