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说你在供销社干得不错。” 他的语气听不出是询问还是陈述，“张主任提起过，夸你账目做得扎实。”


    他的消息很灵通。


    而且，张卫国会在他面前提起自己？


    他们有交集？


    这有些出乎林晚的意料。


    “分内事而已。” 林晚的声音依旧没什么起伏，“比不上顾同志维护治安重要。”


    又是一阵短暂的沉默。


    这次，顾野的目光似乎在她脸上多停留了一瞬，像是在审视她那无懈可击的平静面具之下，是否藏着别的什么。


    “废品站那摊子，彻底清了。”


    他突然没头没尾地说了一句，声音压得更低了些，带着一种冰冷的意味，“老孙头咬出了几条线，牵扯到县里。最近风声紧，各种牛鬼蛇神都缩了头。”


    他这话像是在陈述一个事实，又像是在传递某种隐晦的信息。


    目光如同鹰隼般锁定了林晚的反应。


    林晚的心跳平稳如常。


    精神力如同最深沉的古井，没有泛起一丝涟漪。


    她甚至没有顺着他的话问下去，只是再次微微颔首，语气平淡得像在谈论天气：“清了好。清净。”


    顾野看着她那副油盐不进、沉静如水的模样，眼底深处那点探究的光芒闪烁了一下，最终归于一片更深的沉寂。


    他像是终于确认了什么，又像是失去了继续对话的兴趣。


    “走了。” 他干脆利落地吐出两个字，不再多言，转身，大步流星地走向门口。


    挺直的背影穿过喧闹的人群，如同劈开浊流的快艇，很快消失在厚重的玻璃门后。


    带走了那股冷冽的气息，也带走了那无形中绷紧的压力。


    周围的喧嚣和油烟味瞬间重新涌了上来，将刚才那短暂而诡异的插曲淹没。


    林晚慢慢放下一直握在手里的筷子。


    指尖冰凉。


    桌面上的炒白菜已经彻底冷了，凝固的白色猪油像一层恶心的蜡膜覆盖在菜叶上。


    她看着顾野消失的方向，玻璃门外是灰蒙蒙的、寒冷街道。


    编外公安。顾野。


    手背的新伤。


    废品站的余波。


    他最后那句意有所指的“风声紧”。


    一个个信息碎片在脑中飞快地组合、分析。


    他或者他们，怀疑她？


    那条被锤炼过的、凝练的精神力河流平稳地流淌着，冷静地评估着所有的可能性。


    危险的气息，如同冰层下的暗流，悄无声息地漫延开来。


    她端起那碗冰冷的硬米饭，又扒了一口。


    粗糙的米粒刮过喉咙，带着冰冷的质感。


    这顿饭，终究是吃不下去了。


    ﹉﹉


    正月十五刚过，年节的最后一点慵懒气息也被公社大喇叭里激昂的进行曲彻底驱散。


    清晨的寒风依旧刺骨，刮过供销社后院光秃秃的杨树枝桠，发出呜呜的尖啸。


    财务室里，炉火半死不活地嗡鸣着，勉强对抗着从门窗缝隙里钻进来的冷气。


    马春华搓着冻得通红的手，对着刚领回来的一摞新表格唉声叹气，鼻梁上的黑框眼镜滑到了鼻尖。


    “这年刚过完就催命！又是季度盘点！仓库里那些陈年老账，翻一遍就得吃二两灰！”


    赵梅无精打采地趴在桌上，对着哈气暖手，圆脸皱成一团。


    “就是……而且听说今年要搞什么‘清产核资’，比往年更严……”


    门“吱呀”一声被推开，张卫国带着一身寒气进来，脸色比外面的天气还沉凝。


    他没看唉声叹气的两人，目光直接落在林晚身上。


    她正低头核对着一叠票证，侧脸在昏暗光线下显得沉静专注，指尖捻过纸张的动作稳定而迅速。


    “林晚，”张卫国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份量，“刚接到通知，‘清产核资’工作组提前下来了，第一站就是我们供销社。你，跟我去一趟县废品回收总站。”


    林晚抬起头。


    “县废品站？”


    “嗯。”张卫国眉头紧锁，显然也觉得这安排透着古怪，


    “工作组点名要核对我们社近三年所有报废资产、废旧物资的处理流水和去向凭证。重点是那些‘以旧换新’农具的回收残体，还有淘汰下来的旧货架、废机器零件。所有原始单据，全部要拉到县废品总站现扬核对，说是要‘实地验核，杜绝漏洞’。”


    现扬核对？去县废品总站？


    林晚的心微微一动。


    这绝非常规流程。


    更像是……借核资之名，行搜查之实。


    目标，恐怕还是上次老孙头案子的余波，或者……另有所图？


    马春华和赵梅都愣住了，脸上写满了惊讶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幸灾乐祸。


    去那种脏乱地方核对陈年旧账，简直是苦差中的苦差！


    “现在就去？”林晚放下手中的票证。


    “现在就去！车就在外面等着。”张卫国语气斩钉截铁，“带上所有相关账册和凭证存根。动作快！”


    * * *


    敞篷的解放牌卡车在坑洼不平的土路上剧烈颠簸，卷起漫天黄尘。


    寒风像冰刀子一样刮在脸上，生疼。


    林晚裹紧棉袄，坐在堆满了厚厚账册和票据箱的车斗里，身体随着车厢的摇晃不断起伏。


    张卫国坐在前面驾驶室，脸色阴沉地看着前方。


    卡车最终停在一个巨大的、锈迹斑斑的铁门前。


    门上挂着的木牌被风雨侵蚀得字迹模糊：“废品物资回收总站”。


    一股比青石巷废品站浓烈十倍的、混合着金属锈蚀、机油和不明化学品的恶臭扑面而来，如同实质的污浊浪潮，瞬间将人吞没！


    门内是一片望不到边的、如同战后废墟般的巨大扬地。


    各种报废的机器设备、扭曲的钢筋铁皮、堆积如山的破旧家具、腐烂的纸箱塑料、甚至还有报废汽车的残骸……形成一座座丑庞大的垃圾山。


    几条泥泞不堪的车辙印在垃圾山中蜿蜒穿梭。


    空气里充斥着金属摩擦的刺耳噪音以及隐约的人声吆喝。


    几个穿着肮脏工装、脸上蒙着破布的身影在垃圾山间缓慢移动，像蝼蚁在巨兽的尸骸上爬行。


    工作组的人已经在门口等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