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细雨绵绵,已持续了半月之久。远山笼在一层灰蒙蒙的雨雾中,好像被浅墨晕染,只余下一片模模糊糊的青黛色影子。


    洛熙静坐窗边,纤纤玉指随着书页上蜿蜒字迹缓缓游移。忽然,那抹玉色一顿,葱白指尖停在一行字上,不动了。


    “以身为障,以魂为契,灵源相系,神力永续。”她轻念出声,继续看下去,那双原本舒展清秀的双眉几不可察的皱了皱。


    自古以来,人们施术布界,皆为护己周全。可这书册上记载的布界法诀,却反其道而行。非但不能保护施术者,还将其血肉神魂尽数炼做屏障,一旦结界被攻破,那么施术者也会随之神魂俱散。


    这哪是什么守护之术?分明就是饮鸩止渴的毒咒。施术者以身为祭,将自己生生炼成了结界的一部分,哪个傻子会选择这种自毁般的术法。


    不愧是那魔头的地盘,尽是些伤敌八百,自损一千的魔功。


    她合上书卷,慵懒的伸了个懒腰,探头看向窗外。


    窗外,雨还在下,在这个角度正好可以看到不远处的那方莲池。池中莲花已经开败了大半。只剩寥寥几朵还算绰约动人,也被雨水打的歪歪斜斜,已然没了半点观赏价值。


    她正欲移开目光,却偶然瞧见一抹艳红身影在雨幕中穿过。那人并未打伞,浑身都已湿透,单薄的纱裙贴在身上,勾勒出曼妙的身姿。


    她在莲池前站定,单手覆于头顶,徒劳的遮着雨。四处张望一番后,艰难的弯下腰去够池中的莲花。不多时,为数不多的几朵盛开的荷花也都被她捧进了怀中。


    洛熙还想再看,可雨势渐大,顺着半开的窗斜打进来,她只得依依不舍地合上了窗。


    虽平常琐碎,但在这暗夜阁也是难得一见。


    她起身将《源流心法》放入书架,悠然离去。


    藏书阁深处,陆景桓从书册中抬起头,淡漠的视线久久黏在洛熙身上,直到完全看不见。


    他发现,她从不别发簪,却喜欢各种颜色浓艳的发带。每每动起来,垂至腰间的飘带也会随之轻舞。如同展翅欲飞的蝴蝶,花蝴蝶。


    洛熙回到流霞苑后,便彻底放松下来。换了身宽松的寝衣,仰躺在床榻上,盯着床楣一动不动。


    芷儿也很钟爱荷花,如今日那女子摘走的那般,浅黄色的荷花。


    她问她缘由,她咯咯笑个不停,半晌才答道:“它黄澄澄的,定也是和我一样,偷吃了姜饼,没擦嘴就跑出来了。”


    稚嫩的嗓音犹在耳畔,可那小小的身影早已湮灭在那场大火中。她轻笑出声,心口掺杂着甜蜜和化不开的苦涩。


    困意袭来,她在不知不觉中睡了过去。


    嘈杂声浪如惊雷般在耳畔炸响,洛熙心里咯噔一下,猛地睁开眼。刹那间,灼热气浪裹挟着焦糊味扑面而来,木料燃烧的噼啪声不绝于耳,整个世界都在冲天火光中扭曲、蒸腾,只剩下一片烧红了的天。


    她呆滞的坐在原地,熟悉的濒死感翻涌上来,她全身发麻,半点动弹不得,耳边只剩下自己粗重的喘息。


    “阿姐!”


    一声撕心裂肺的喊叫将她从将死的边缘拯救出来,洛熙抬头看向踉跄奔向她的身影,不可置信的瞪大双眼,许久才回过神来。


    “芷儿!”


    她连滚带爬的扑向那道身影,却在好不容易触碰上她的那一刻穿过一片虚影,随后陷入一片虚无。


    再次睁开眼时,芷儿的身影已经不见,熊熊烈火烧在她的脚下,她却感受不到丝毫疼痛。


    她茫然的站起身,有力的心跳击打着她的胸腔,巨大的悲痛已几近压垮她最后一丝理智。她的目光越过火海,对上了一双毫无感情的黑瞳,那人正蹲在一片废墟前,她走近,看清了那人的脸,是陆景桓。


    “陆......”刚一开口,脚下土地骤然塌陷,她坠入一片黑暗之中。


    “娘亲究竟是怎么死的!”


    少年歇斯底里的嘶吼刺破雨幕。廊下少年不过十二三岁,半边脸红肿着,嘴角渗血,却死死咬着唇不肯落泪。


    “是你!是你杀了娘亲!我亲眼所见,你为什么要这么做!为什么!”


    那少年推搡着面前端庄持重的长老模样的男子,即便他用尽了全力,可面前之人却动纹丝未动,只是冷漠的看着他,由着他拳打脚踢。


    那少年打的累了,气喘吁吁,转身一头冲进雨里,发出阵阵绝望的嘶吼。


    在暗处窥探的洛熙转头看了一眼始终默不作声的男子,好奇的跟了上去。


    洛熙跟着那小小的身影在一片密林中七拐八绕的穿梭,最终终于在一棵粗壮的古树前停了下来。


    他眼底猩红,手掌覆在脸上,擦去了不知是雨水还是泪水的液体。蹲下身开始不要命的在泥土中刨挖,直到双手指甲片片翻裂,依旧不肯停下来。


    他在找什么?


    终于,一个生锈的铁盒被挖了出来。盒中静静躺着一只木藤手镯,镯内刻着几个小字:


    “愿吾儿季淮,岁岁安康。”


    少年虔诚的捧起手镯,将它贴在自己脸上,发出不知是哭还是笑的声音,身体不停的抖动着。


    洛熙倒吸了一口凉气。


    她认得这镯子,这样的木藤手镯是唯有青城派嫡系血脉才有的长生镯,所以这青城少主,也在五年前灭青城派满门时,被陆景桓杀了吗?


    “哈......”


    季淮终于抬起头,将那镯子按进了心口。洛熙这次看的分明,他的眼中流出了两行血泪,转瞬就被暴雨冲刷干净。


    眼前的景象开始扭曲,少年的轮廓渐渐模糊,仿佛隔着一层血色薄雾。她感到一股寒意从脚底蔓延开来,四肢逐渐失去知觉,意识被强行抽离......


    洛熙清醒时,后背已被冷汗浸湿。夜风从开着的窗吹进来,吹散了她最后一丝睡意。


    屋外月光明亮,洛熙从床榻上坐起。


    暗夜阁的夜每晚都安静的近乎诡异,可此刻,她只想找个人说说话,哪怕只是一只会发出动静的鸟儿、一阵风过时树叶发出的沙沙声也好。


    她漫无目的地走着,不知不觉竟走到了听雪轩。


    她驻足片刻,正欲离去,忽闻檐角风铃轻响。抬头望去,只见一截被风掀起的衣角。顺着衣角看上去,陆景桓正斜倚飞檐,仰头饮尽壶中酒,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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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线琥珀色流光顺着脖颈滑入衣衫深处。


    “洛宗主也睡不着?”


    她足尖轻点,轻巧落在他身侧的青瓦上。夜风拂面,眼前天幕豁然开朗,圆月高悬,清晖洒落人间。


    “月圆人团圆,陆阁主却在此对月独酌。”她顺手捞起身旁另一壶未开的酒,拍开泥封饮了一口。烈酒入喉,胸腔火辣辣的,总归驱散了几分这彻骨的寒冷。


    陆景桓目光仍望着远方:“洛宗主不也是深夜独行?”


    洛熙又饮了一口酒,任由辛辣的酒液灼烧胸腔:“想起些旧事罢了。”


    两人一时相对无言,只是并肩坐着,各自饮酒。月光在地上投下二人交错的身影。


    夜风习习,酒意慢慢涌上来。洛熙极少饮酒,也没什么机会饮酒,此刻几口烈酒下肚,已有些神志不清。


    她仰头望着满天星斗,视线渐渐模糊。恍惚间,那轮明月似乎化作了师父慈祥的笑脸,正温柔的望着她。


    “师父......”她无意识呢喃,伸手想去触碰那虚幻的影子,身子却不由自主的向前倾去,眼见就要顺着屋檐倾斜的弧度滚下去。


    陆景桓眼疾手快的伸出手,拽着她的衣领将她捞了回来。他将酒壶放在一侧,拧眉看着她酡红的脸颊。


    “酒量这么差还敢喝?”他语气里带着几分嘲弄,手上却稳稳扶住她摇晃的身子。


    洛熙迷迷糊糊地抬眼,懵懂水润的眸中清晰的倒映出陆景桓的模样。她别过头,将他推远了一些,毫不掩饰面上的嫌弃厌恶。她一言不发,只是一味的推他。


    “好。”陆景桓似笑非笑的看着她,下一秒,干脆地放了手。


    洛熙满意一笑,含含糊糊的说了句什么,陆景桓没听清,凑近她,“什么?”


    洛熙见他又靠近自己,身子大幅度向后倾倒,一个重心不稳,整个人倒了下去,顺着房檐就咕噜噜的往下滚。


    陆景桓在一旁抱臂看着,置之不理。洛熙也由着自己滚,她喜欢这样的感觉,像极了幼时爹爹推着她荡秋千。每每飞到最高点从空中坠落时,就是这种感觉。


    她闭着眼,感受风从耳边呼啸而过。即便她知道自己下一秒就会狠狠摔在地上,可她依旧不想动,只希望这样的感觉更久一些。


    预想中的疼痛并没有到来,最后那一秒,她的耳边不是呼啸的风声,而是衣裳拂动的剐蹭声。紧接着,她感觉自己落入了一个坚实温暖的怀抱。


    “洛宗主,是打算把自己摔死吗?”


    洛熙不想理他,干脆闭眼装睡。


    “麻烦。”他冷嗤一声,却还是抱着她走向流霞苑。


    转过回廊,两名守夜侍女正提着灯走来,见到他时慌忙低头行礼。陆景桓没给她们开口的机会,直接将洛熙往前一递。


    “送她回去。”


    侍女们手忙脚乱地接住,其中一人不小心碰到洛熙的指尖,惊呼道:“姑娘的手怎么这么凉?”


    陆景桓没应声,转身便走,却在迈出两步后鬼使神差的停住了脚步。


    他站在原地,目光落在那两个人搀扶着洛熙离开的侍女身上,直到她们的身影彻底消失在拐角才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