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8. 梨花惊梦2

作品:《春风又绿,江南岸

    瞿宝砚昨夜入梦迟,今晨醒得却早。


    山中夜短,露重风凉。她披了件外袍,一个人从屋后绕出,一路顺着小径,悄悄往山腰走去。


    晨光未盛,沿途枝叶还带着新鲜的晨露,小径幽深,石阶微湿,风声穿林。


    行至一块开阔地,她止步站定,登临一块嶙峋山石,俯瞰脚下——


    远村初醒,炊烟尚未起,青山如黛,村屋隐隐,一派清寂。


    这些日,渌州的灾情已由快马上报朝廷,赈务亦告一段落。水退之后,州中秩序渐归正轨,仓粮清点、工役造册皆已次第展开。如此政绩,原是立功一件。而京中御史台的弹章,却接连而至。


    奏折上言辞不烈,但字字藏锋。或言她“处事太急,动令过速”;或指“政风峻厉,恐激民情”;又有上疏斥其“擅专独断,不循州府参议之礼”,表面是风格之争,实则每句都刺中旧派要害。官场沉疴百年不动,谁都不做声,默认下的规矩,她不过一番举手投足,便搅碎一池温水,自然教人难安。


    此事本也在意料之中。


    自水灾突发之日起,她行事作风便是雷厉风行,肃旧胥,清田册,又亲巡五县、昼夜督赈,诸事一言而决,从未假手他人。虽政令如风,果决见效,却与地方“协参制衡”的惯例多有折冲。


    而她调来渌州才不过月余。


    功成于民,然对盘根错节的地方权力格局而言,无异于釜底抽薪。


    毕竟渌州盐道粮运、堤工诸役,皆牵涉郡中士绅商贾,利益纵横交错。一纸政令,便如刀下见肉,叫人如何能安坐不言?如今一场大水,将这个规则撕开一个口子,也将那条藏在河堤之下的利益链一并剖开。水退之后,有人呼“治功”,自然也有人喊“越矩”。


    更何况,她不属旧党,不亲清流。入仕至今,亦未与权贵世家有过密切交结。


    如今以一介新官孤身赴偏州,一己独行。政绩虽显,然朝堂众目如炬,锋芒太盛,必为众矢之的。


    名曰“劝诫”,实为敲打;言是“循法”,实则设限。


    朝堂之中,难容的从不只是失败之人,更是不合众意的功成之人。


    瞿宝砚站在山石之上,看了山下良久,忽而轻轻一笑。


    她静站在山巅,任山风吹拂衣袖,呼吸了几口山间鲜冷的空气,觉得时间也差不多了,便拂袖准备折返。


    脚下小径依旧濡湿,青石缝里浮着细碎青苔。转过前边最后一道弯,便能看见狗拴家的院落。


    而当瞿宝砚的目光落在院中时,却顿住了脚步,微一挑眉。


    院中水缸边,一道身影正立在微白晨光之中。


    只见那人赤着上身,肌肤上水光潋滟,发间未干,湿意沿着颈侧与肩胛滑下,映出一副线条分明的轮廓。


    男人肩背宽阔,胸膛在深吸间微微起伏,肌肉匀称而不夸张,仿佛是长年奔走中淬炼出的身形,藏着一股韧劲儿。水沿着他腹线上浅浅的纹路往下蜿蜒,滑过小臂上绷紧的肌肉,滴落在石板上,碎成细碎水花。


    他伸手将发丝往后抹去,水珠自指间飞溅,只见他又提起一桶水,自头顶猛地泼下。水声碎成一地飞珠,打在他肩头、背脊、锁骨与腰线之上,寒意斑斑,力道十足。


    瞿宝砚一瞬未语。


    不曾想,这位季公子,会在这寂静清晨里,以这样一种坦然又炽热的姿态,闯入她的眼底。


    她素来不是为皮相所惑之人,但眼前这一幕,却叫人一时移不开眼,自觉有些……失礼,又有些——动人。


    水珠从他赤裸的上身一路滑落,竟生出一种近乎野性的纯净。


    既不矫饰,也不张扬。


    一切都是如此真实,仿佛此人原就该这样立在清晨山雾中,与天地共气,并非刻意风流,而是一种不经意间、令人心动的鲜活之气。


    瞿宝砚看着那身影,眼底掠过一丝笑意。


    院子里,帐内小厮正睡得东倒西歪,打着呼,忽听外头“哗啦”一声好大水响,他眉头一皱,迷迷糊糊翻了个身。


    半梦半醒间又听得一阵响动,他咕哝着撑起身,披了件衣裳,鞋都没穿好就一瘸一拐地跑了出去。


    出来一看,只见自家少爷光着个膀子正往自己脑袋上泼水,水哗啦啦地顺着往下淌,雾气缭绕中像是在练什么玄门道法。


    “少爷!少爷您怎么了?”小厮一瞬间清醒,一脸惊悚地看着季凌也。


    “这大清早的……您往身上泼冷水做什么啊?”


    他狐疑地皱了皱眉,还不待季凌也说什么,随即眼神一亮,明白过来。他家少爷这是早起洗身子呢,但眼神下移之后,又变得有些古怪:“您要是洗澡的话,怎么也不脱裤子……”


    空气安静了两秒。


    季凌也转过头,额角抽了抽,眼神幽幽地看了他一眼,语气简短:“滚。”


    小厮哆嗦了一下,心里默默腹诽,这一大早的又是发哪门子的疯?


    嘴上却连忙道:“哦哦哦,那我给您拿套衣裳去!”


    说完脚底抹油,蹭蹭跑了。


    ·


    瞿宝砚洗漱完毕,在屋里坐下,宝桃儿端来早膳。她低头斟了一盏茶,正欲动箸,想到怎么不见狗拴儿和两位老人,正打算问问,忽听外头脚步声匆匆。


    抬眼望去,是季凌也身边的小厮,一路小跑进了院子,站定后拱了拱手,气喘吁吁地道:


    “大人,实在不好意思,我们少爷刚刚收了家里的急信,说是……有些要紧事得早些回去。”他顿了顿,又陪笑道:“方才见您不在,没来得及当面道别,大概意思是……这趟就先回琅州了,还请您……见谅。”


    瞿宝砚微微颔首,将茶盏轻轻搁回桌上:“既是家中有事,先行便是。不必挂怀。”


    小厮讪讪笑了笑,又道:“我家少爷临走时还特地嘱咐,说多谢大人照拂,改日再登门致谢。”说完鞠了一躬,逃也似地退了下去。


    瞿宝砚望着小厮远去的背影,手中茶盏未动,眼神微微一动。


    急信,这地方急信也通得如此及时么。


    宝桃儿端着碗碟出来,一边摆放一边张望那人远去的背影嘀咕道:“我瞧着这季公子怪得很,昨天还要跟着咱们一起来,今早走得就跟被谁撵着似的,像是做了什么亏心事。”


    瞿宝砚笑而不语。


    ·


    琅州,季府门前。


    一行人马方才抵达,守门小厮便快步迎上前来,朝最前的熟面孔一拱手:“回来啦?这一趟可走了不少日子。路上都还顺当吧?”


    为首的随行小厮拍了拍身上的风尘,笑道:“顺得很。新上任的渌州知州是个干实事的,治水治得牢,百姓服气,咱们这一路,连个讨饭的都没遇着。山道虽险,路上却平安得很。”


    话音未落,那辆马车的车帘从内掀开。


    季凌也一脚踏下车来,肩上薄披风掀起一角,被风吹得猎猎作响。


    他一露面,门前几个小厮便齐声唤道:


    “爷回来了!”


    “季爷回来了!”


    平日里季凌也惯爱说笑,这群下人也多半不拘礼数,但这一回,季凌也却没像往常那样随口调笑几句,只是微微颔首,目光掠过众人,没有多言便举步入府。


    门前众人怔了一瞬,你看我、我看你,一时面面相觑。


    半晌,有人悄悄开口:“咱爷今儿这神气……怎的像是在渌州碰上事了?”


    另一人道:“渌州没什么事,铺子也都好得很,不过自打从那山里回来咱爷一路上就沉默的可怕,咱也不敢问——”


    正说着,迎门的小厮才回过神来,忘了自己有话要说,便快步要追上那背影,但季凌也脚步太快,只好在廊下道:“少爷,老爷在您院里正等您呢!”


    穿过一道月门,绕过竹影婆娑的影壁,季凌也回到自个儿的院子。


    熟悉的屋檐下一株石榴花火红一团,衬着正午的阳光开得正旺。他才踏进廊下,便听见里头传来一道温厚的声音:


    “哎哟,我宝贝儿子回来了!”


    门帘一掀,季老爷笑得眼睛都眯成了一条缝,一边快步迎出来,一边抬手朝他肩上轻轻一拍:“这一趟跑得可不短,我天天盼着你回来。来来来,歇歇脚,爹有些好东西要给你看。”


    季凌也抬眸看了眼自家爹那副热情得快要蹦起来的模样,这才从心事中抽身回神,唤道:“爹。”


    “诶!”季老爷高兴应道,似是有些迫不及待,拉着季凌也进屋,“别再门口站着了——走走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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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先进屋再说。”


    屋帘一掀,光影微晃。


    季凌也一踏进去,脚步一顿,像是瞬间被什么雷劈了一样。


    只见他屋内桌椅板凳统统被移到了一边,正中,整整一圈,高挂着□□幅半人高的女子画像。


    画轴排得工整,每一位画中女子服饰姿态都各不相同,或立或坐,或捧书、或执灯、各有神采,气质不一,无一幅雷同。


    而在这画展最中央,一方鎏金匾额赫然高悬,大大写着——“良缘天赐”。


    “……”


    季凌也扯了扯嘴角,额角青筋不易察觉地跳了一下。半晌没说话,接着抬眸缓缓望向坐在榻上、正笑眯眯抿茶的季老爷。


    “……爹?”


    “哎!”季老爷把茶碗一搁,笑得一脸得意,“你瞧,这几位——是不是都十分不错?”


    季凌也:“……”


    “您这是请菩萨呢?”


    季老爷胡子一吹:“什么请菩萨,这是请儿媳妇!”


    季老爷恢复一脸正经,坐直了身子,语重心长道,“你也老大不小了,你爹我年轻的时候,像你这会儿,孩子都能打酱油了!你再看看你爹那些老友——哪个不是早早抱上了儿孙?结果你这花都还没开窍呢,你说我跟你娘能不着急吗?如今是一枝花,过几年,这花老了败了,哪个姑娘还愿意挑你。”


    他起身,站到那几副画像前:“这些可都是爹好不容易才托人弄到的,人家府里可都宝贝着自己的女儿。听说是咱家来求,一个个都不愿意,你爹是拜帖又送礼,花了好些银子才把这些‘宝贝疙瘩’给请回来。”


    “不容易啊——”说罢,还摇了摇头。


    季凌也:“……”


    季老爷瞥了眼儿子,又咳了一声继续道:“不过,你要是有中意的姑娘,这些力气都值当了。你看啊,这位是城东孙举人家的女儿,名唤书凝,听说性情极好,才气高,写得一手好字,将来你们要是有了孩子,多少也能继承点书香气,不至于跟你小时候似的,连千字文都背不全。”


    “……”


    “这位是陶府的大女儿,听闻能力强着呢。前年她爹病倒,她管着铺子,一年赚了三百两净银!你们要是成了亲,这生意一定是越做越大,说不定铺子都开到岭南去了。有个人分担,不至于一个人太累。”


    “还有这位······”


    “爹。”季凌也忽然开口,打断了他爹滔滔不绝的话。


    季老爷停下来,睁大眼睛静静等着他儿子开口。


    季凌也看了眼那些画像,语气淡淡,却不失认真:“你觉得见着画像就对人动了心,然后上门求娶,成的婚靠谱吗?”


    季老爷一愣,道:“那怎么不靠谱了?爹也不是随便给你选的姑娘啊,人家那是有口有碑的。”


    季凌也轻笑一声:“你这话一听就不靠谱,还有口有碑,又不是挑物件。”


    季天峰这下沉默了,觉得儿子说的也有道理,他转身缓缓坐下,沉吟片刻,道:“那你说怎么个找法?你现在都二十四了,再过几年就奔三了,再不找可就难了,难道你真要一辈子一个人?”


    “我跟你说,还是找个伴儿好啊,总有人知冷知暖。你说成家是为了什么?要说这里头的道理,谁都能讲上一箩筐。但其实根本就没那么多大道理。说白了,就像我跟你娘,年轻的时候叫做喜欢,时间久了,那叫踏实。你嫌她啰嗦,但不管她说什么我都爱听,听着心里就舒坦。见着你,看着你从那小不点长成今天这高大模样,我心里也欢喜。家有余财,人和事兴,便是喜事,这就是家。不然你说赚这么大家业做什么?死了又带不走。”


    季凌也听着沉默了半晌,又道:“您说的不错,若是这个道理,更不该如此草率。一幅画像能够看出什么?除了相貌,我不了解她,她也不了解我。若是这样娶回来,对她不公,对我也不公。”


    他说着收回目光,望向父亲:“要找,也得是我亲自去找的。”


    季天峰原本还捏着杯子想再劝几句,却被季凌也这一番沉静而认真的话说得一愣。


    他怔了片刻,盯着自家儿子看了几眼,眼神一动,室内就这么静了几息,他又冷不丁开口:


    “你小子是不是有中意的姑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