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9. 醵饮

作品:《广夏:文德皇后

    晚霞蔓延到别业附近的麦田、荒原、土垣,台地,为这片丰腴而又苦难的土地染上了一重悲悯哀矜琉璃金光。


    庄吏和庄园的诸管事们便吆喝着部曲们支起了蜀锦帷帐。绸缎在晚风中猎猎作响,像一片片低垂的云霞。


    佃户们拖家带口、扶老携幼从四面八方赶来;少女们换上最时兴的裙衫,涂抹了胭脂唇膏,款款而来;孩童们穿着新浆洗的麻布衣裳,在新绿隐隐的荒原上追逐嬉戏。


    庄吏邀请张后胤、长孙敏行与乡长、耆老、社官们进入坐障内,另请一位致仕县丞郑公主持醵饮。


    李世民与长孙青璟也早早站在坐障之中向诸位德高望重的父老贵客致意。


    他们浮光掠影般看过河滩鹡鸰,便被张后胤催促回到别业。


    年轻的夫妇在别业中重新换上丧服,准备与附近受邀乡长、耆老等简单会面后再行回避。


    郑公等诸人注意到年轻夫妇的素色装扮,加上庄吏附耳解释李府近来诸多变动,便即刻会意,与李世民相互揖过。


    男女老少齐聚在帷帐内外,聆听白发萧然的郑公训诲。老人去官多年,但是仍得到村民的尊重。


    他拄着藤杖起身,先向几位九十岁的长者与庄吏敬酒,然后简单向众人朗声说道:“唐公大义,庇佑老少。望今岁讼庭少棘,禾黍多丰……”


    “桃李子,鸿鹄绕阳山,宛转花林里……”孩童们听不懂长辈的祷祝,在人群之中站得无聊,期盼着醵饮早些开始,便越过家人,三三两两聚在一起,哼唱起新近在孩童之中无比流行的《桃李子》的童谣,“桃李子,洪水绕杨山……”


    “……父慈、子孝、夫义、妇听!”郑公听到童谣,想到坊间关于李浑一家的传言,觉得这童谣含沙射影,堂而皇之地传唱十分不妥,便加大了祝祷声量,企图压过清脆的童声。


    孩子们的嬉笑与欢歌却更其响亮了。


    长孙青璟却警惕地望着坐障外这些拊掌、蹦跳与欢唱的孩童,希望李世民可以想个办法阻止孩子们无法无天的举止。


    她的手悄悄越过李世民膝头,用力捏了捏李世民的手指,以眼神示意障外的孩童。


    “桃李子……”她用夸张的口型提醒李世民。


    李世民显然沉浸在自己的历山迷梦中,丝毫没有意识到危险或者嫌隙的靠近……


    “逃走?”


    他迷惑地望了一眼妻子奇怪的举止,武断地认为她觉得这种乡间醵饮得开场白无聊透顶,急于逃离。


    他当然充分了解她的为难与百无聊赖。在她人生大部分的时间里,她从不曾与田父村姑有所交集——恐怕这也是她的家庭所不允许发生的事。


    如今她却像个真正的农妇般养蚕缫丝,纺线织布,高夫人怕是既心疼又担心——这令一向自负的少年感到万分歉意。


    李世民感慨于妻子对他事业的绝对的支持,满怀热忱的参与,便感激地握住那只胡乱摸索的手——当然,感激之中不乏洋洋自得。


    柔软的小手迅速脱离大掌的保护,然后又急切地反手与大手掌心相贴——光滑却并不锋利的指甲边沿在大手的掌心反复刻划着“桃李子”三个字。


    李世民却浑然不觉,只觉得有一只淘气又依赖他的小猫为了引起他全身心的关注而不停地挠着他的手掌,也挠着他的心……


    “等郑老说完。”他侧身歪头耐心地说道,“你想去哪里,我都陪你……”


    他的声音有些大,引来来身后妇人们的轻笑与窃窃私语。


    长孙青璟的脸开始发烫:“快住嘴。”


    他的半边脸触碰到长孙青璟空心的蝉鬓,在面对他们的众人看来是亲昵的耳语,在身后聚集的人眼中,那几乎是落在发丝上的一个吻,如梦幻般温柔、小心翼翼,也像梦境一样吹弹可破。


    乡间居民的处事,颇有些“越名教而任自然”的天真质朴。他们只觉得年轻的公子与娘子可谓男慧女妍,端坐姿态,如琼枝玉树,交相辉映。


    自己看着舒服,便忍不住叫上众人一同观赏。


    健康的蓬勃的情爱与欲望,是不需要压抑的,就像田间涌出的醴泉,温暖之时破茧的春蚕,一切水到渠成,无须被指摘与质疑。


    也许事情并不像自己想象得那么糟糕。长孙青璟望着坐障内外欢悦的村民,不忍心拿洛阳城里勾心斗角、各怀鬼胎的权谋之术打搅他们。


    不安分才是年轻人的常态。


    少女们也脱离了父母的看管,悄悄聚在一处,练习踏地为节、振袖倾鬟。


    被父母管束着聆听郑老祷祝的少年不时将余光瞥向抬肩拧腰的婀娜少女们。


    几个活泼的女孩也不时地向被长辈钳制着听祷告的少年挤眉弄眼。


    几个年轻人偷偷揭开桑落酒坛,嗅了嗅香味。被一旁聆听郑公祷祝的长者用竹杖打手。


    “阿翁,万一我被征去辽东,修宫室,可就再也喝不到这样的美酒了!”年轻人感慨道,调皮地将鼻尖更加凑近酒坛些许。


    “今日醵饮,不说不吉利的事。”老人忧心忡忡地说道,并拿着手杖轻点他所够得着的所有嬉闹的、走神的、闲聊的、没站相的少男少女与幼童。


    “……和气致祥,灾沴不生!”郑公的祷祝终于结束,众人向地面酹酒以敬神明。


    在一片喧嚷欢腾之中,鼓点如雨,竹笛清越,箜篌嗡鸣。轰然应和,酒碗相碰。


    乡村的醵饮便拉开了帷幕。


    李世民正欲拜别众人,郑公与几位乡老却将他围住陈请:“公子垂怜,乡野村童,已到开蒙之年尚未识字断文,日后若看不同田契与户籍岂不任人摆布。老朽们今日商议凑资为孩童们延师,我等还斗胆恳请公子辟一处唐国夫人出资营建的寺院,允许孩子们借用读书识字……夫人生前与某也有君子协定,某不敢欺瞒公子……”


    “这有何难。”李世民爽快答应,“我立刻着人选合适的读书处?事不宜迟——你们可有塾师人选?”


    “未有。”郑公道。


    长孙敏行突然加入了乡老们为孩童游说的行列,起身拱手道:“如果诸位父老与李公子不嫌弃的话,我愿意在你们寻得正式塾师之前暂代夫子之职。”


    张后胤向郑公笑道:“会不会太委屈长孙郎君了?”长孙青璟不便多言,却深以为然。


    众人惊诧不已。他们知道张后胤被皇帝授予五经博士,而长孙敏行是张后胤的挚友——某位长安大儒的弟子。


    这位大儒年轻时就与颜之推、薛道衡等人同席审音辨韵。孩童们得他教授《论语》《礼记》,简直是梦中才会发生的事情。


    “敏行啊,那些孩子与你年幼时的同窗不太一样。他们的日子过得更艰辛些……大丈夫言出必行,是不可以反悔的。你可想好了?”张后胤微笑着问道。


    长孙敏行看一眼李世民夫妇,答道:“眼前这对贵胄之士女,也能躬尝男耕女织之劳苦,我有什么委屈可抱怨的。”


    长孙青璟细想一下,到底还是自己太过矫情,嘴上说着视敏行为手足,心中不免以贵客视之。


    她在李世民身后微笑着向兄长作出击节赞叹的动作。


    “那就一言为定。”李世民轻拊长孙敏行肩头道:“你还真是名如其人。等我稍作安排,收拾好授课的讲堂斋舍再来知会你。你多陪张夫子与郑公他们一会儿,我先告退。”


    乡老们好像非常害怕长孙敏行反悔似的,忙叫身边身强力壮的晚辈将即将跑远孩童们悉数抓进坐障内给长孙敏行磕头,当即定下师徒名分,并承诺改日补上束脩。


    还未成年的长孙敏行立刻被一群髫龀之年的孩童围得水泄不通……


    李世民的拜别就被吞没在这一片新奇鲜亮的混乱之中,不再有人在意这场醵饮得真正主办者何去何从。


    他顺势拉着长孙青璟离开坐障,另觅清静之处。


    坐障外,行灶中柴火正旺,釜中沸腾着羊骨汤,庖厨们还在为先放肉片还是冬葵竹笋争论不休;桑落酒与荥阳窟春被陆续捧出酒窖,可惜斟酒的速度远远比不上喝酒的;柏树下,几个青色襕袍年轻人正为《郑笺》的某一处疏漏争论不休,差一点忘记附近的篝火上正架着一条鹿腿;更多人在鏊子跟前排起了长队,等待新出炉的胡饼,蜂蜜、乳酪与面粉的焦香混合在一起,引得人垂涎三尺。


    “去台地。”长孙青璟与李世民心照不宣——高处总能令人心情愉悦一些。


    蝈娘捧着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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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块粟特毡子,阿彩提着一壶饮子紧随其后,准备跟随长孙青璟离去。


    “你和阿彩饮酒踏歌吧。”长孙青璟接过毡子与提壶,“我就在四处随意走走。若有不虞,我与郎君可以应付。”


    “娘子小心受凉,还有不要去深山处,路不好走,那里还有歹人与野兽出没。”蝈娘千叮万嘱。


    “娘子,吃一点胡饼再离去。你忙了一整日都未饮食!”阿彩也劝道。


    “放心,我决计不会委屈自己。”长孙青璟将毡子与提壶转交给李世民,双手各拉着蝈娘与阿彩的手道:“你们照顾我多日不得安歇,还不趁今夜暂息以养神,否则我更过意不去。阿彩可与别业中的同龄娘子们多熟络熟络,蝈娘若见到家人可问问有甚事需我助力。”


    她用力将二人拉转到自己同侧,然后以手掌贴着二人之背,奋力将蝈娘与阿彩推进手臂相挽成圆的踏歌队伍中。


    “四时顺遂,百福骈臻。”长孙青璟向着踏歌的少女们致意,直到阿彩与蝈娘也混入了狂欢的人群,她才在篝火映照下,穿过混着草屑的尘雾,走向台地的桑林中。


    田间篝火正旺。台地上甚至可以听到不成调的琵琶声与踏歌声,俚俗诙谐的歌词、角抵投壶的呼喊也断断续续落入长孙青璟耳中。


    “观音婢,你不累吗?”李世民喝了一口温热的姜桂饮子,将粟特地毯随意在台地桑树间,大喇喇地躺了上去。


    “坐下吧,氍毹很暖和,膝盖不疼。”他闭着眼睛招呼道。


    长孙青璟跪坐在地毯所绘旺盛的生命之树的树冠上,树的两侧是一对狮子。


    氍毹很厚实,膝盖确实不疼。


    她在桑林的缝隙中遥望着旷野,不安分的心与欢腾的人群共振着。


    恍惚间,她的膝头多了一个毛茸茸的脑袋。这颗脑袋的主人伸手摸索着一个令他安心的凭依。搜寻了半日,便握紧了长孙青璟的手贴在自己脸颊上。


    长孙青璟低下头,李世民蓦的睁开眼,两人四目相对。


    长孙青璟想起梦中西狩时林间突然闯入的独角幼兕。那头幼兕的瞳孔里也蓄着一整片未被惊动的天空。


    她用拇指轻轻拨弄李世民的脸颊:“我又想起那个梦。”


    “我知道,梦里没有我。”李世民又闭上眼,沉静地说道。


    长孙青璟摇头,又微笑起来:“也不一定。”


    “那你遇到险境时如何处置?”李世民故作担心地问道,胸口却滚过沉闷的隆隆的笑声。


    长孙青璟也笑了:“那只是一个梦,遇到险境也不怕。梦里有一头白麟,或者独角的其他什么瑞兽陪着我。我只记得带着它一路逃亡……”


    “无怪你今天向张夫子问起一些奇奇怪怪的问题。”李世民望着长孙青璟的眼眸,里面有还未凝结的、流动的月光,“你看到哀公十四年时也会哭吗?”


    “会。”她的眼中,没有磨损过的新月的光芒撞击着解冻的山泉。


    “那么你和那头瑞兽逃出去了吗?”李世民慵懒地问道。


    “没有……不知道……我们被虞人围困在山洞中。”一绺散发擦过他的嘴唇,痒痒的,惬意无比,带着似有若无的挑逗。


    “那我问你,如果是你,会怎样救出白麟?”


    “杀了鉏商。必要时连哀公与叔孙氏一并关起来不准去大野。”


    长孙青璟哑然失笑:“你这话算什么办法?”


    她从李世民手中抽出手,恶作剧似的挼搓他的脸:“狂妄自大,胡说八道。”


    “逗你开心呢!你只问我如何拯救一头白麟,又未曾问我如何拯救一个礼崩乐坏的时代。救一头白麟和救一匹马、救一头猞猁有什么区别?”


    “强词夺理!”明朗的笑声像流水般倾泻到他淡青色的交领之上。长孙青璟纤细的食指蜷曲着悬停在半空,像一个将坠未坠的李花蕾,忽然轻叩李世民高挺的鼻梁。


    随即,再被捉住之前,这指节便如短暂栖息于花上的粉蝶般隐去了。


    李世民换了个躺姿,略微仰头轻移。两人的额头几乎相抵。


    长孙青璟惊得向后膝行,从地毯上跃起。李世民的脑杓便毫无防备地磕在毡子所覆盖的一堆碎石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