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全在景初的命令下，带着数千人悄然进驻空鸣谷旁那座没名字的小野湖。


    数千人训练有素，排列有致，谨慎前探，不一时，已围绕着这座小湖建起了简易的防御工事。


    短短半个多时辰，已断郝峰部水源。


    冬雪纷纷，湖边足迹一时难掩。


    景初派遣了大批人马驻扎在湖边，这样的大规模动向，郝峰当然能够知道。景初本也没想瞒着他。


    她正是想逼郝峰出巢。


    “鹰巢”里，郝峰面沉如水。


    “大哥，打一场吧！”郝峰手下的头目十分焦躁，“巢里存水不多，不能去凿冰，真要渴死弟兄们不成！”


    “是啊大哥！”顿时附和之声连响。


    郝峰不耐道：“闭嘴！都是蠢货！景初那女人是在攻我所必救，看不出来吗！在金吾卫这么多年，岁数都长到狗身上了？！”


    “他娘的！”那一开始出言的头目闻言顿时恼了，“谁还能不知道那女人是在攻我所必救？但我就想去救！大不了就是一死！我们熟悉地形，山里有几头畜牲都知道得清清楚楚，还怕她景初一个女人吗！”


    “少放屁了！”郝峰大怒，眼瞪得铜铃般大，一脚踹翻了身前的席案，“你这么有种，愿意去给景初当靶子，你自己去湖里，不要连累了我的弟兄！别忘了，方将军是怎么败的！”


    那头目见多年大哥发怒，数次欲开口，到底是强压怒火，垂首不再做声。


    郝峰见此，冷哼一声。环顾堂内，见堂内众人皆忧心忡忡，垂首不语，这才放缓了语气，安抚道：“巢里是没什么存水了，山下的湖也取不得水，但山头上不是还有一汪泉？先撑几日再说。”


    堂中众人虽然忧虑，也只好点头。但那头目虽仍然不服，却只是轻声哼哼道：“老子尿的尿都比那水大。”


    郝峰再度大怒，三两步闯下阶来，一脚将这头目跺翻在地：“我把你这贼骨头！那水且够你喝了！实在不够时，老子剁了你，放出血来与众兄弟解渴，不必你操这份心！”


    这头目不敢顶嘴，只是连忙躲打。


    郝峰又踹了他两脚，忙有人上来拉：“大哥息怒。”


    郝峰犹嫌不解气，再度高声骂道：“你方才同哪个称老子！直娘贼，给我拉他下去，着实打他二十军棍！”


    自有人拉那头目下去，郝峰喘了许久，心气才平顺了。他叹息一声，命人把门窗掩了，这才同堂中心腹说出了心里话。


    “不瞒各位兄弟，我听说景初来时，也慌了手脚，也想着，真逼我逼狠了，大不了做过一场。死了便罢，倘若从那阎王手里活下来，爷爷也算大大有名了。”


    “但这两日，你们看景初举止这样有度，便当知道，我们这样的人，说好听是叛逆，说不好听不过是几个山贼！我们想跟景初这女人做过一场，还想在她手下乞活，何其难也！”


    这话说的在场众人心中一苦。


    “能不能……乞降啊？招安……也不失为一条出路。”


    有人声音怯怯。


    “不行。”郝峰连连摇头，“我们犯的是谋逆大罪，真切想逼死景初的爹，岂有退路可走。即便是下头那些兵，不知道方将军的谋划，也是在京里杀了人逃出来的，以景初的为人，不可能放过我们。”


    “大哥。”堂下一名头目声音沉郁，“难道说，我们只能等死不成。”


    “那倒也不是。”郝峰闻言，终于是向自己人透了底，“我们打不过她，朝中却有人能掣肘她。”


    堂中众人闻言，连忙看过去。


    却见郝峰狞笑道：“娘的，这女人在朝中放言，要在十日内拔了咱们的寨。”


    “好大的口气！”众匪不忿。


    “好在，”郝峰走回了主座，大马金刀向当中一座，粗声道，“朝廷里也有人看不惯她。朝中有大人说了，只要我们撑过十日，就会好好运作，治那景初欺君之罪，贬了她到偏远的州府去，换人来剿。咱们的命便算是保下了。”


    众匪喜形于色，堂中登时喧嚣起来：“这可真是好事！只要景初走了，就算是换了卫国公来，说不定都能走招安的路子！”


    “不错。”郝峰伸手压了压，示意众人安静。这才颔首道：“所以咱们如今首要的，是撑过十日。今日已经是景初来的第五日了。如今最该着急的是她。”


    郝峰遥遥放出目光：“这娘们儿一定急坏了，要逼我们出去同她真刀真枪做过一场。我偏不出去。”


    “只要不出去，我们就立于不败之地。”


    ……


    禹山中军帐。


    眼看时间已经来到了第七日，新鲜出炉的长定侯近臣、京营振威校尉蒋全蒋子维一改往日的沉稳谨慎，颇显坐立难安。


    这是当然的，他身为长定侯新晋的亲信，与长定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他当然不希望长定侯在大朝会上当众说出口的许诺被击破，更不希望长定侯的威望受到打击，甚至落到不再出仕的地步。


    他在京营这么多年，以他对这位将主的了解，她是真能说到做到！


    他踌躇许久，还是小心翼翼开口道：“将主，郝峰这厮一直龟缩不出，我等……该如何是好啊？”


    景初倒是不像郝峰猜测的“急坏了”，恰恰相反，她倒是气定神闲。此刻，她甚至斜倚在首座，微阖双目，神足气完。


    成虎自然也听说了将主的许诺，他性子直爽，此刻也急道：“成虎愿意做将主的先锋，为将主打上悬梯径，破了那鹰巢！”


    在场诸军官闻言，连忙向首座看去，确实不免更加心急。


    将主她毫无反应！


    那双凤眸依旧似阖非阖，神情从容安然，好像不在战场，倒像是来禹山修道的一般。


    将主这是走神了？


    天老爷，现在可不是走神的时候啊！


    还是说，将主她这是心有成算？


    可再有成算，也不过余短短三日光景了啊！


    在场之人都算是景氏家臣，个个心急如焚，却慑于景初往日威信，不敢随意开口。


    在这焦灼的沉默中，时间缓缓流逝。过了许久，堂下诸将甚至以为将主要睡着了，才听到将主说了今日的第一句话：“去罢。”


    将主说话便是军令，即便诸将心急，也无人敢不从，俱是立即从座上起身，向上首的长定侯行军礼，依次退下。


    来到帐外，诸将面面相觑，俱在各自眼中见到了凝重之色。


    但将主的决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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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无人敢置喙，诸将最多只是叹一声，便回了自己所部，整肃军纪，巡查辖区去了。


    而被他们惦念担忧的将主景初，却是一直等到了天色昏暗，入了内帐，卸下了主将的袍甲，只换了身寻常士兵的棉甲，带了几个亲卫，悄悄往山后去了。


    郝峰选作巢穴的这座山头地理位置颇佳，正面只有一条悬梯径可上，又陡又窄，真可谓“一夫当关，万夫莫开”。


    而此山山侧、山后皆是怪石嶙峋，更有大面的峭壁夹杂，便是天上鹰怕也无处落脚，更别提大部队攀爬，更是易守难攻。


    但大部队攀爬不得，不代表所有人都上不去。


    有的人自小在山中长大，养出了一身攀岩的本事。景初知道，她的亲兵营里，有个被人称作“张二哥”的，便身怀这样的技艺。


    在这绿意葱茏的后山山脚，这位张二哥就地搭了个窝棚。这窝棚极矮，乃是取了个天然的岩缝，用树枝撑在当中，以树叶、杂草等铺设齐上，掩饰洞口。白日里从崖上往下望，决计见不到半点人踪。


    景初来到此地时，这张二哥正往身上绑绳子。饶是他打小在山里头长起来，也少爬过这样陡峭、无处落脚的岩壁，为了自家性命，多少要准备一二。


    一抬眼见到长定侯过来，这张二哥大惊，连忙下拜。


    景初含笑将他扶起：“何必这样见外？”


    “小的……小的……”即便这些时日常常见到景初，张二哥回话时还是会磕巴。


    他本名张二狗，因为名字难听，对外只说自己叫张二哥。他原籍在荆州姚山县，二十来岁时，县里遭了洪灾，家里的地全被淹了。


    荆州时任刺史姓齐，是庄王门下。治下遭了洪灾，这种时候为政最容易出岔子。倘若叫肃王抓到机会，必定大肆攻讦。


    由于兴宁帝玩得一手高超的平衡术，兴宁朝的政治生态就是不问对错，只论立场。为了不连累主子，这位齐刺史一拍脑袋，想出了个绝妙的主意：隐瞒灾情，以工代赈。


    他封锁了遭灾的姚山县和临近的几个县，不许人出入，更不许洪灾的消息外流。流民拘在县里，无粮可吃，无屋可住，无处可去，怎么办呢？统统拉来，修堤。


    他派兵在高处守着，把这些遭灾的流民用鞭子驱赶到水里，用木框、土石和血肉之躯堵住肆虐的洪水。被洪水冲走，死了，算百姓自己的命不好；修出的堤坝则算这位齐刺史的政绩。


    那这些灾民干了活，有没有报酬呢？


    有的。


    一天给一顿稀到看不见米粒的粥，还要灾民称颂圣恩浩荡。


    理所当然的，灾民暴动了。


    肃王亲自前往平叛。肃王这个人，冷血绝情，却有很高的军事素养。很快，“姚山之乱”被平定。


    在这场“姚山之乱”中，张二狗的父亲被洪水冲走，死了。张二狗的母亲和妻子死于乱兵刀下。张二狗本人则在朝廷平叛之后，被刺配从军。


    肃王坏事之后，禁军大换血，景深也请旨从各地军中汰选表现优异者入京，张二狗因此得以入选京营。


    张二狗对景家报有深深的感激与忠诚，景初也知道这一点。此刻只是问道：“张二哥，你攀此崖进度如何了？今夜能登顶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