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块小小的战场沸腾了，议论大作。公府的人欣喜难抑，方延手下羞愤不安。


    更多的人只知从众。


    于是随着景初部下数千京营锐士出现，带着满身刚下战场、被胡人的命与血洗炼过数遍的煞气，踏着仿佛要压碎一切的统一步调，越来越多的金吾卫在这些战士沉默的逼视下放下了手中刀。


    大事已定。


    景初扶着老父亲到五城兵马司的堂上坐下，唤来军医为父亲上药。


    景深叹道：“我老了。好在吾儿来的快。”


    景初笑着捧老父亲一把：“父亲哪里老？多亏父亲勇壮，硬是凭着几百人抵住了金吾卫的攻势，不然等孩儿来了，一切都晚了，今日之事可真成了死局了。”


    “我本以为无需你动手，”景深摇了摇头，“我本令成高去赚开阜成门，唤京营进来。没想到京营迟迟不至，到底是吾儿来一锤定音。”


    说着，景深好似又想起什么，忙要挥手叫景初，却不防牵动了伤口，暗暗皱眉。


    景初见此连忙上前，却听父亲道：“是我托大了，这方延身居高位，有些魄力和手段，必定是早早将城门下钥，成高区区数十人，敌不过金吾卫。吾儿要早派人去救他。”


    景初听到这，也笑起来：“父亲放心，孩儿怎能忘了成叔？早派人去阜成门救援了。”


    说着，景初皱起了眉头，“何况京中大乱，总要放京营进来弹压。孩儿来的路上，见满神都四处起火，泼皮无赖趁火打劫，竟如十年前旧事。”


    “我儿细致。”景深先是一叹，不愿多提十年前之事，复又颔首肯定景初的作为，这才问出心中疑惑，“我儿是怎么带着这么多兵入城的？”


    “孩儿见城中乱起，便知父亲已经动作，城中乱党的注意力已被父亲牵引，遂走城西延平门进城。”


    “城西延平门？羽林卫所守之门？”景深不由诧异，心下细细思量一二，仍是不解，”为父与羽林卫并无人情往来啊？”


    景初调皮地眨了眨眼睛：“巧了，孩儿在羽林卫有些面子啊。”


    见景深还没明白过来，景初也讶异一时。思索一二，方才恍然，忙笑着解释道：“孩儿却是忘了，父亲少问政事，这些时日家书又被荣王给截了，大约并不知晓此事。孩儿十月末救皇帝于熊掌之下，得了羽林卫中郎将的职衔。这职司签文数日前经过了凤阁鸾台，乃是孩儿实实在在的差遣，印绶官服俱全。论起来，那延平门的城门郎是孩儿的下属呢。”


    景深闻言愕然，却不等景初再细细同他分说，豁然起身：“我见我儿，心生欢喜，竟忘了陛下尚处险境。我儿不必再管我，快快去迎驾回京。”


    景初暗叹一声，父亲忠君思想难拗，不能急于一时。遂轻声安抚，哄着老父亲坐下，道：“父亲还不放心孩儿吗？孩儿早已着人护着陛下回宫了。如今只等京营入城了。”


    景初抬眸，目光仿佛穿透了重重阻碍，投诸在阜成门前。


    成虎，也就是景初在丰平卫镇收服的胡人查干巴日，本就年轻有勇力，又在军中历练已久，经过连番大战，攒下不少军功，如今已擢了百夫长。


    景初有意提拔他，又打算教成虎拜成高为义父，遂遣了成虎率一个千人队前去营救成高，打开阜成门，放京营入城。


    成高这边正陷入包围，他自己更是身受重伤，苦苦支撑，忽然见一身形壮硕，如虎如熊的壮汉带着一支甲胄鲜明、令行禁止的军队闯将进来。


    无论是卫国公麾下还是方延麾下俱吃了一惊。


    成高更是大骇，要知道卫国公为了避嫌，除了京外大营，城中军事力量可是一点不碰的。这股力量，只怕是敌非友！


    但这股力量的动向却叫成高疑惑起来，很快又转为狂喜。


    那带头的勇壮汉子，正撞进金吾卫之中，大开杀戒！


    成虎带兵没有什么章法，只是身先士卒，凭着一身气力与好武艺，在军阵中横冲直撞，撞碎敌方的部署。


    一军指挥亲临前线，浴血奋战，士气往往高昂。成虎为人又憨厚重义，与属下同饮同食，见属下受伤痛苦竟至于涕下，终于是获得了同袍认可，渐渐露出将才的苗头了。


    这样一支有了凝聚力的部队，撞进鏖战良久的战场中，破坏力和威慑力是巨大的。很快方延就擒的消息传来，金吾卫更是失了战心，阜成门终于是开了。


    京营的人早得了消息，静静等在阜成门外。此时见得门开，很快有序进城，一丝不乱，迅速按下金吾乱党，接下了五城兵马司监管城中府库重地与各公卿宅邸的重任，夺下了神都城的控制权。


    五城兵马司也干回了他们的老本行，去城中各坊灭火缉盗，纠察乱党。


    城南安化坊那个寻常农居中，那懦弱中年男子正躲在床下瑟瑟发抖，却仍记得将妻子护在怀中。方才有乱军闯入，□□一番，都快找到床下躲着的这一对夫妇了，突然好像受了惊，连忙收拾了些值钱物什离去了。


    二人缓过许久，再三确定外面无人才敢出来，抖着手将断了的门闩扯下来扔了，拿了根粗柴火当做门闩闩好，又拖来些沉重家具抵着门，这才敢松口气，坐在地上吞声饮泣。


    “娘子，”懦弱男子潸然泪下，“咱们这些年的积蓄全没了。”


    襦衫女子拭去泪光，长叹一声，安慰地拍了拍丈夫：“命还在就好。”


    满城风雨飘摇，当朝左相家中也不例外。


    天色已然昏暗，一列列明火执仗的披甲武士在相府中往来巡视，将相府切割成了几个小块。府中家人，俱受到了严密监视。相府之外，更是密密匝匝围了几圈人马。


    相府正堂内，韩秉礼砸了手中的茶盏。


    韩秉礼，字存周，现任大齐中书令，赠青阳郡公。


    此刻，这位左相存周公的脸上阴云密布，身居高位多年，他已经鲜少这样失态了。


    大齐沿用前朝三省六部制，中书决策、门下审议、尚书执行。三省长官，同为宰辅，可入政事堂。兴宁一朝，中书令权势最重，民间呼之为“左相”。


    至于青阳郡公，则是给此人的荣誉职衔，表示朝廷善待重臣宰辅。这并不意味着韩政从此就从文臣转为勋戚，文官的爵位不能世袭，他仍是文官之首。


    而这位大齐的左相元辅、文官班次之首，素称“雅重”的左相韩存周公，正满面怒色地斥问堂下的一员军官：“反了！景深安敢如此！”


    这军官只是垂头不语。


    “国朝善待文臣，他景深粗鄙武夫，胆敢如此冒犯文华，侮辱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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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执！岂不是居心叵测？！再过几年，是不是要窥伺神器？！”韩秉礼勉强压抑住怒气，低声斥骂。


    这话不能不接，堂下的京营军官正色拱手：“相公这话言重了。若说冒犯文华，那是我们这些大老粗冒犯的，与卫国公无干。国公爷命我等近身护卫相爷，奉的正是皇上的旨意，岂能是窥伺神器？此番，倒是为了揪出窥伺神器之人而来。”


    “揪出窥伺神器之人？”韩秉礼冷笑道，“你的意思，本相的家人也窥伺神器？”


    军官沉默不语。


    要糟。


    不是景深谋反，是皇帝回来了。应该死在北疆的皇帝，他回来了。


    并且，他已经怀疑上了自己。


    韩秉礼深深吸了口气，突然吩咐府内下人：“备轿。”


    这军官却突然上前两步，目光炯炯盯着韩秉礼：“相爷哪里去？”


    韩秉礼强行压抑着怒气：“本相去哪儿，需要向你一个小小的京营校尉汇报吗？你算什么东西？”


    “小的不敢，”这军官一板一眼，行礼行得相当标准，“小的是哪个排面上的人，敢要相爷汇报？只是小的奉了国公爷的命，国公爷又奉了陛下的旨，乃是要小的贴身护卫您的安全，小的岂敢不遵？京里不安定，危险的地方，相爷不去的好。”


    软禁就软禁，说什么护卫安全，说的比唱的还好听。


    韩秉礼冷冷看着这军官：“本相去面圣。宫里也危险吗？”


    却见这军官笑了起来：“那您面不了。”


    “面不了圣还是景深那厮不许我面圣？”韩秉礼眯了眯眼，压低了声音，“陛下回来了，对不对？”


    堂下军官却不肯再言语了，只是尽职尽责站好自己的岗。


    韩秉礼冷哼一声。


    他试探这个军官几句，便已经很确定，皇帝回来了。


    但皇帝不见他。


    他的心沉到了谷底。眼下这种境地是最险恶的，面不了君，这意味着他连翻身的机会都没有。旁人随便给他捏造一个罪名，都能让他死无葬身之地。


    当然他犯的罪足够他死一百回了，倒也无需他人捏造。


    这时，侧房里突然传来打翻砚台的声音，韩秉礼心中一动，再度低斥几句，拂袖转去侧房了。


    那军官犹豫了一下，叫来下属，交代务必守好左相府，一只蚊子都不准飞出去，这才匆匆跟上。


    待入侧房，却见韩秉礼正拿着一本折子，用小笺附上票拟。旁边书童正研墨。


    见这军官跟了来，韩秉礼狠狠一甩大袖，厉声道：“滚出去！本相处理政务，武夫丘八也敢窥视吗？！再不出去，本相先斩了你，再找景深讨个说法！”


    这军官犹豫一时，到底拱了拱手，退出门外了。他肃立门边，目不斜视，一双耳朵却竖起听着屋里动静，确保韩秉礼不会逃走。


    这书童见此，才悄悄从袖中捏出一张纸条来，双手奉上。


    原来左相府与荣王府毗邻，其下有暗道相连，这书童方才下到暗道之中，受了荣王指示，再回来传给自家主子。


    韩秉礼轻轻展开纸条，纸条上只有一句话，是荣王的字迹：”汝与予同舟，全予即全汝。”


    韩秉礼面色难看，将纸条放在火上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