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第 20 章

作品:《你听懂我吗

    车子开到周怀良的住处,停了,程筝尚趴在周怀鹤的双腿之上睡着,整颗头被毛绒的兜帽团住,只露出一点鼻尖。


    王发下来打开车门,见这情况,颇显局促起来,只道是他车开得不稳,将程小姐晃下来了罢,紧接着忙去将人扶起来。


    周怀鹤怔怔抚平腿上布料,躬身下车,王发连连唤她几声,将程筝喊醒,她抿唇皱眉,被车外刮骨的冷风吹醒几分醉意。


    “送到了?”程筝糊涂地说着,便迈步向公馆里去,期间跄倒一步,周怀鹤伸胳膊叫她稳稳扶住。


    “要我扶你进去么?”他说。


    程筝说不用,稳住身子便走上台阶去揿电铃。


    周怀良披一件外衣将门拧开,两兄弟对了一道视线,彼此脸上都挂着些陌生的表情,程筝推门要进去,周怀良瞧着她,话却是朝周怀鹤说的:“人怎么醉了?”


    “既然是舞会,免不得吃几口洋酒。”


    “孙家怎么会突然叫上她?”


    “我怎会知道别人的打算,难道大哥怀疑是我的手笔?”周怀鹤挂上假笑,风吹得他偏头闷咳,“过虑了,我并没有这样的心计,也没有缘由做这样的事。”


    周怀良眯一下眼,捏住她的肩膀引程筝进屋,触到满掌心的凉风。


    周怀鹤斜眼钉住二人接触的位置,指甲抵了抵掌心,面上仍是幅浅淡挂笑的假虚弱模样。


    俄而,周太太听见些动静,迎了出来,见程筝晕晕乎乎的,上来搀住人,念了周怀鹤几声:“清清爽爽出的门,怎地闹成这样回来,真是。”


    视线甫一触及那斗篷领子下掩住的翡翠坠子,周太太便一愣。


    门口兄弟二人还谈讲着无趣的寒暄,周怀良问他父亲的情况,周怀鹤淡淡地说还生着气,不愿撇下脸来求人回去。


    不过昨日宁波杜家给周五爷去了电话,好一番说教,叫周峥顾忌着些。


    不仅如此,许是周太太向娘家电话报了信,杜氏那边不许周峥纳新的姨太太,看现状程筝六姨太的身份是很难坐实了。


    不过他父亲跟杜流芳积怨已久,这次会不会顾忌杜家的背景也难说,杜家是在周峥微末之时将女儿嫁与他扶持过他,可如今周家蒸蒸日上,周峥丢掉良心翻脸也不无可能。


    “爸爸应该快要过来接人回去了。”周怀鹤笑道,“这些日子给大哥添麻烦了。”


    “我自己的母亲过来小住,有何麻烦。”


    “我说的是六姨太。”周怀鹤视线往里钻了钻,连着门厅的这道走廊亮着黄色的电灯,乍一看上去一小截火车车厢,亮着灯穿过幽暗的石洞隧道,周怀鹤的视线也穿了过去,周太太脸上显出些疑惑,慢慢将人领上楼。


    “六姨太也不劳你挂心,我这里自会招待好。”周怀良觉着他在意过甚了。


    “回去以后记得跟爸爸说一声,我联系了一位医生,过几日领过去戒掉他的烟瘾。”他认真地说,“爸爸抽成这样,身体怎会好?”


    周怀鹤心道,这家里约莫只有你一人想要面面俱到地照顾好,因为你是周五爷和周太太的长子,周家名正言顺大房的孩子,倒是光正伟岸得不得了。


    心里正隐隐嗤着,又闻周怀良道:“你也是,身体忒差了些,冰天雪地的别要夜里出门,届时叫医生给你开几副药健健身体。”


    大哥长他四岁,说话做事自带长辈口吻。


    周怀鹤定了一定身,不知作何回答,只消“嗯”一声,转头便登上汽车去了。


    程筝这一觉睡到隔日晌午,家里无人,也没谁喊醒她,醒来时候从昨日穿出门的黛青色袍子里摸到一张写好的支票,是她向周怀鹤讨过的四千元钱。


    这下芸芸那边的难关是要过了。程筝将支票折好塞进衬衣里,计划寻个机会将芸芸叫出来。


    脑壳还隐隐作痛,程筝洗漱完后下楼饮下一大杯冰水,公馆里暖融融地烧着火,周太太陷在沙发里,手里拎个烤手的小炭盆,圆形木桌上摆一台无线电播送新闻,她正重新给指甲染色。


    程筝坐过去帮她,周太太将刷子递交给她,慢慢挑她一眼,忽而道:“鹤少爷很喜欢你么?”


    捏着刷子的手一顿,差点将颜色涂歪,程筝反问:“太太怎地突然这样说。”


    “你颈子上的翡翠坠子,鹤少爷赠给你的罢。”


    程筝道:“我没有首饰,他借我戴一戴,是要还回去的。”


    周太太作沉思状:“尽早还回去罢,这东西收下不大好。”


    “有什么说法么?”程筝抬眼,见周太太一派讳莫如深的模样。


    “这链子我识得,五姨太逃去香港时我赠予她的,算是五姨太的遗物了,周怀鹤竟愿意借给你戴,像很看重你似的,怪事。”周太太抬手将指甲吹干,慢慢地说,“他一直害病,向来不怎么同人交好,天津城里连几个朋友都找不出,你何时见他愿意与王发以外的人多讲几句话?”


    这话不作假,程筝也明白周怀鹤顶难相信人,手头也只有一个香港带过来的王发,以及姨母秦三小姐可信,正是因为无人可用,在香港时才一遍一遍问她是否是和他站在一条线上的。


    替周太太涂完剩下的指头,她反被捏住手。


    “你这十根手指头长得也好,葱白似的,一点不像做过农活的丫头。”一面说着,周太太一面替她涂上红色的蔻丹,“你年纪尚轻,待在姓周的身边也是白白浪费青春年华,我向娘家去过电话,还是扮个恶人,不会叫姓周的纳你当姨太太。”


    她向她的指甲吹几口气固住颜色,“年过完以后,我叫他放你回家去。”


    即使知晓周太太是为她着想,可程筝心间兜着千言万语不可言说,只剩下惶惶一片,艰涩开口:“我……”


    周太太睇她一眼:“你舍不得荣华富贵不成?”


    “太太,假使我回了家。”程筝挤出个苦笑,思忖着说辞,“也是会被嫁出去的,日子不定会比现在好过。”


    “嗳。”周太太毕竟生来是富家小姐,连乡野的泥巴路都没趟过,自小走的就是平整的柏油道,“我没想到这层。”


    两个女人默默无言涂完十根指头的蔻丹,周太太叫程筝晾晾干,过年时候手上红艳喜庆,后来谁都没有再提将来的计划。


    少时,周怀良踩在楼梯上,真把程筝当秘书一样差使起来,叫她跑腿去门口的信箱里将邮件都拿进来。


    毕竟还托他谈陈先生的聘书事情,程筝心中憋一口气,换了鞋去拿邮件,低眼一看都是从东北那边来的,远东集团军同东北边防军的交战。


    程筝捏着一沓冰凉的邮件踏上楼梯去,放在他书桌绿头台灯边上,任务完成后便要退出去,周怀良今日留在家中批文,眼也不抬,只叫她等等。


    “等我写完回复,替我寄出。”


    程筝道:“写好后再叫我来就行。”


    周怀良伸胳膊拆了一封,道:“麻烦。你就坐这里等。”


    她还想出门找芸芸,这下也没法子,只得旋身坐进他书桌前头一尺的沙发椅上,面前的圆形橡木桌子上搁了一盘饼干,茶壶里的茶也还是热的,她便一面等一面窸窸窣窣地吃东西。


    肚子吃饱了,他还低头在写字,钢笔尖划着粗糙的纸,沙沙的。


    程筝向他问:“东北那边如何?”


    “边防军战败了,蔡厅长做代表去跟苏联人谈判。”


    “你真不避着我?万一我是特务呢?”程筝真好奇。


    周怀良终于舍得瞭她一眼,“今早的晨报都登过了,不是秘密。”


    “哦。”程筝干干地应了一声。


    静了一会儿,她像安静不下来似的,又催:“究竟还要多久?我困了,要睡午觉了。”


    “快了。”周怀良拆第五封,她沉下一口气,扯过毯子盖在腿上,继续等。


    等到他终于是写完所有回信,用掉半瓶墨水,程筝已经裹紧棉衣窝在沙发椅上盹着了,兴许是醉酒后没睡够。


    天气寒冷,玻璃窗上凝了霜,日光像银色的线穿梭在她睫毛之间,簌簌的影子如同一双小手合在她颊上,红色的指甲半缩在毯子底下。


    周怀良给所有信件封装好时瞧见的就是这般景象,他将脊背后仰,支着下颌瞧了她许久,然后拖开凳子起身。


    他自己出门寄掉了邮件,那件总披在肩头的大衣被遗留在了家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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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周怀良心想,一个在哪儿都能睡着的人,天生不是做特务的料子。


    寄完回信到家,程筝已经醒来,将他的大衣挂起,她翘着腿坐在他那件衣服下面,手里拎着暖手的烤盆,正笑着同周太太讲话,然后回头瞭他一眼,离开了他的那件外套。


    “良少爷,衣服我不知挂在哪里,您自己收好罢。”她说,“对了,今日老爷那边差了人来,服软请太太回去,我们应该不会烦你太久。”


    周太太冷哼:“他不自己向我低头道歉,白纸黑字写下承诺,我是不依的,下次不知又会寻个什么由头打压我的气焰。”


    周怀良从外头进来,身上都是冬天的寒气,沉吟许久,道:“想待多久待多久便是,这里又不少吃少穿。”


    程筝道:“我占的是张妈的房间,留太久也不大好,等周五爷打消让我同房的意图,我便回去了。”


    周怀良一抿唇:“爸爸这事办得很不好。”


    周太太拖长声调埋怨:“他听人家讲么?只顾自己好活,那个劳什子何师父胡言乱语几句他便奉为圭臬,要娶个小丫头冲喜,我看他早抽大烟抽糊涂了。”


    几个人念叨几句周峥的窝囊与不好起来,周怀良拎着外套回房,外衣上熏着一些炭火味,许是因着程筝坐在衣服下头烤过火。


    烟熏的味道之中夹杂一些极淡的香气,像是她洗头发的香膏味,周怀良恍然片刻,心道:既然她不愿意,父亲不该迫着人嫁过去。


    他又慢慢地重复一遍:爸爸这事办得很不好。


    后续几日,程筝心里对周怀良是颇有埋怨的。


    这人仿佛是从差使她做事之中得出些乐趣,便时时叫她做东做西,或是什么都不做,就叫她坐在书房那张沙发椅上等他写东西,性子委实古怪极了。


    她觉着这人是将免费劳动力压榨到极致,心里忿忿骂他是万恶的上等人。


    好容易溜出些空来,程筝叫车载自己到周公馆大门,自己没进去,差了个黄包车夫进去唤芸芸出来,托他说是一位姓程的小姐要找。


    得了消息,芸芸急匆匆地奔将出来,一根粗粗的辫子远远甩在脑后,欣喜地晃她的胳膊道:“真假?真拿到这么多钱!”


    程筝将那四千元支票展开,叫她看上头的字,芸芸不管不顾:“你说是真的就是真的,我不识得太多字,不认得这个。”


    “你姊姊在哪里?我们现在去将人买出来。”


    芸芸招手叫黄包车夫将胶皮车立好:“在东马路那边。”


    东马路是市集,摊贩商店都聚在那处,霓虹灯光亮彻整条柏油道,玻璃橱窗里头摆着各种时兴的洋装衣裳,高跟皮鞋,一路嘈杂喧闹。


    在各种商店期间夹杂一道窄小的门洞,穿过去、踩上一处砖头砌的楼梯,便绕到二楼去,里头是各种男男女女的甜腻的声音,这便是芸芸说的“堂子”。


    二人甫一进去,老鸨上下将人一瞧,以为是来捉丈夫的太太,立时垮下脸去,招待都不招待,想着法子将二人赶出去。


    程筝道:“我有两个亲信在这处,我带了钱要将她们买回去。”


    老鸨穿一身最紧的旗袍,勒着细细的腰,上下将她打量透了,并不当回事:“你旁边这丫头来找我许多次了,我也讲过价,两个人,四千元,半个钱也不能少。”


    “我不会少你半个钱。”正说着,程筝将要从荷包里拿支票出来,不料里屋里传来几声尖叫,紧接着是敲打的声音,一行凑热闹看好戏的尽数围了过去。


    程筝眯住眼向那处望了一眼,芸芸喊着:“那是我大姊!”


    大门被撞得半开,里头摆好的喜鹊屏风也被撞得歪煞,几人在里头追赶,挽着头发的高挑女子背后护着个矮小的,手里握着碎掉的瓷片,尖利地骂着人:“不要脸的东西!她这个年纪哪里能陪吃酒!”


    “你该去问老妈妈,怎地怪上我了?是我叫她到这种地方来的么!”


    老鸨眉一皱,捏着手巾看是谁闹事,程筝往那半扇门里头看,高挑的那个应该是芸芸的大姊,她护着的那个小的……


    在看清那人半张脸以后,程筝猛地竖起眼仁。


    那分明是玉玲师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