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第 2 章

作品:《你听懂我吗

    无论梦里做得多激烈,醒来就全记不得那人的脸,只剩下隐隐约约的耳鸣,以为是戏子唱的曲调,后来反应过来只是枕头旁边的闹钟。


    程筝坐直身子,再次恍然好一会儿,莫名有一种预感,如果这梦持续做下去,她恐怕马上要分不清今夕何夕。


    之前还颇有闲心,嘲笑别人偏听偏信,可这玄之又玄的事真砸到自己脑袋上时,程筝也不免疑窦丛生,如果见面有机会的话,她应该问问那个玉玲自己这是什么情况,艳鬼上身不成?


    到了周三中午,程筝请了半天假,说要去医院探望姥姥,她拎包走的时候,覃梦华正拎着保温饭盒上楼,程筝同她说了两句闲话:“我记得你以前总吃外卖,现在舍得自己做饭了呀。”


    覃梦华笑一下:“因为我以前租的房子不带厨房,这个月我表姐搬家过来定居,空了一个卧室给我住。”


    原来如此。毕竟住在别人家里,拿人的手短,所以才为她表姐稿子的事尽心尽力吧。


    覃梦华打量她几眼:“程主编下午请假了吗?”


    程筝点点头:“家里有点事,没看完的文件明天上午我再来看。”


    说完打了个招呼,打算继续往下走,覃梦华后知后觉想起自己岌岌可危的绩效,“哎呀”一声,追着嘱咐了一句:“记得快看我交上去的稿子!有一篇真的很不错,看得人浑身鸡皮疙瘩!”


    程筝比了个“OK”的手势。


    打车去医院的时候,她见缝插针拿手机接收了覃梦华传过来的几份文档。


    看的稿子多了,或多或少能猜出每个人的偏好,前段时间覃梦华交了一堆神神鬼鬼志怪题材的文稿上来,一篇都没过,这个月的绩效都快挂零了,程筝以为她得着急找几篇正常能过审的东西了,结果打开文档,手指往上滑了几下,发现覃梦华的口味还真是固定。


    【我弟弟死了。被爹沉进了距离周公馆百里之外的湖里。


    七日之后,爹养的那个问丙叩经的相士说要把人捞出来瞧一瞧,恐未死透。大哥派了几个马弁下湖去捞,连一节手指头都没捞着。


    那装神弄鬼的相士在岸上厉声大叫,说倘若我弟弟没死,周家的鸿运就该到头了。


    他们挨个盘问公馆里的用人,问到我头上,我说自己前段时间一直在跟英租界的洋人谈生意,哪儿有那闲工夫。


    后来他们又去问了还没入门的六姨太,那女人在我身侧站立,唇也不挑、眼也不抬,静静答:“不知。”


    我看着她。我知道,她昨天夜里是浑身湿透地回来。】


    “……”


    “中心医院到了。”司机提醒了一句。


    “哦,好。”程筝快速眨了几下眼睛,把手机摁灭揣进包里,推开车门下去。


    刚好是午饭时候,医院住院楼里除了熟悉的消毒水味,还多了点儿油烟的饭菜香气。


    程筝伴着淡淡的菜油香气,拉开病房的门,里面除了姥爷,还站了一个身材高挑的女人。


    乌黑的头发在脑后绾成一团,用粗木簪子固定。着装倒没有什么特别的,很板正的圆领上衣和休闲裤……靠近几步去看,模样很年轻,估摸着跟自己不相上下,二十五六。


    那“玉玲师父”偏头望向她,视线在她脸上定了几秒,随后撤回,兀自用右手捏起左手拇指指甲盖来。


    程筝把手提包放下,“我打断你们了吗?顺着刚才的往下说就行,我有不懂的待会儿就再问问您。”


    “刚才也没说什么很重要的,没事,现在才刚开始。”玉玲松开捏着的大拇指,从裤子口袋里掏出一张写好的黄符,叫她端一碗温水来。


    姥姥从始至终都没出声,因为生病手术,身子消瘦了不少,有气无力地靠坐起来,缓慢掀起眼皮同玉玲对视一眼。


    一方镇静,一方轻轻笑了笑,然后便把目光重新投落在程筝的背影上。


    热水瓶就在边上,程筝去混了一碗,递给她,玉玲将符纸泡进温水,用手指搅散,叫姥姥喝下去。


    玉玲抽了纸巾擦沾了水的手指,突然问:“上次给你的符水喝完了怎么不再来找我要?”


    姥姥捧着碗:“还不是怕太麻烦玉玲师父了。”


    “我以为你是病好了。”纸团被重重扔进垃圾篓里,“原来是要死了。”


    程筝心中一恸,立马张嘴要问,结果尚未发声,床上的老人已经将刚喝下去的符水尽数吐了一床。


    喝下去的时候还是黄色的符纸,吐出来就成了黑色。


    姥爷大惊,连忙去扶,询问:“大、大师,这是怎么回事啊?”


    玉玲的肩膀拎起来又急速塌下,她重重叹了一口气,沉声道:“你们家应该是养了邪祟。”


    程筝追着她问:“什么邪祟?有什么办法能驱出去吗?”


    此情此景,她已经完全顾不上科学道理,亲眼所见以后,也像热锅上的蚂蚁一样全然相信这位玉玲师父。


    看上去她跟姥姥认识很久,而且确实有点玄学的本事,也难怪大家将她传得神乎其神。


    姥姥被呛得咳嗽不止,程筝抽了纸帮她擦嘴,突然被大力握住手腕,整个身体似乎都要往下沉一沉。


    玉玲仍然是一副处变不惊的模样,静静答:“今晚去你姥姥姥爷的屋子里寻一寻,看看有没有什么奇怪的物件,尤其是——”


    姥姥把着程筝的小臂狠攥,嗓音沙哑虚弱:“我们家没有那种东西。”


    玉玲停顿两秒,没打算住嘴:“尤其是一些上世纪的旧物。”


    “何玉玲!”程芸菁嘶哑着声音喝止。


    “找不到他,你姥姥是活不了的。”玉玲继续,瞥了程筝一眼,目光复杂,“你也难逃红颜薄命。”


    平声丢下一句以后,她弯腰拾起桌台上一根笔,在卫生纸上写了一串数字。


    “这是我的手机号码,我这次下山会待几天,约莫一周左右,找到了就电话联系我。”玉玲低了低头,“告辞。”


    姥姥粗粗喘气,不发一言,玉玲说完就要走。


    程筝思忖数秒,叫姥爷安置姥姥躺下,她去外头叫护士换一床被子。


    随即夺门而出,叫住前面的玉玲。


    她俩身高也不相上下,玉玲礼貌问了一句:“还有什么事?”


    程筝拿指甲掐一下掌心,指了指绿色通道的拐角,“过去说吧,这里人太多了。”


    那块地方算个死角,灯都照不进去,玉玲不知道在琢磨什么事,整张脸都绷着。


    程筝思来想去,把嘴唇上的死皮都快舔起来了,最后干脆扔了脸皮,开口问:“我确实还有个事儿,就是……从上个月开始,我开始频繁做奇怪的梦,梦里都是同一个男人,您说会跟我们家里的邪祟有关吗?”


    她甚至怕,这所谓的“邪祟”是自己招来的,由此害了姥姥。


    可程筝思来想去,她做人二十几年,从未作奸犯科,甚至在姥姥大病之前不信鬼神也不求鬼神,连笔仙都没碰过,如何能与这些乱七八糟的事扯上关系的。


    玉玲直截了当问:“有多奇怪?春梦?”


    程筝点头,定了定,再点头。


    “哦,那正常。”玉玲面无表情,“缠上你们家的应该就是一只艳鬼。”


    说完,她好像心生怨怼一般,撇开眼,咬牙骂起来:“死狐狸精。”


    程筝纳闷:“狐狸精?”


    这下完了,不是鬼魂是妖怪不成?


    现代社会了,怎么还搞这出……程筝觉得自己前二十五年白活了。


    玉玲瞧了她几眼,目光在她眉眼之间梭巡,接着叹气:“不管是不是狐狸精,总之是害人的东西,你先回去找找吧。”


    程筝拉拉唇角,说“好”。


    玉玲留下的电话号码还放在病房的柜子上,程筝回去的时候,护士刚给姥姥换了新一床被子。


    姥爷正同她温声说话,老太太一点儿精气神也耗完了,斜靠在白色的枕头里。


    程筝将那张卫生纸折起来塞进口袋里,姥姥歪头看着窗户外面,声音只剩下气:“筝筝,你真要去找吗?”


    “找找也没什么坏处。”程筝也开始侥幸想,“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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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呢。”


    她把碗里吐出来的东西都倒掉,洗净,重新接过来一碗温水。


    “姥,你跟她认识很久了吗?”


    浑浊的眼珠往外扩了扩,没有焦距一般。程芸菁闭了眼睛,轻声:“是啊,很久了。”


    很久很久。


    两辈子了。


    “…………”


    姥姥查出肿瘤以后,姥爷一直在医院陪护,只是偶尔回回老屋换身衣服。


    两个老人住的房子还是多年以前分配的教职工公寓,就在学校边上,白天晚上都很吵,坐在家里还能听见学校的铃声。


    姥姥姥爷说,那声音听了一辈子了,亲切,霎时间听不着的话倒是连觉都睡不好了。


    程筝拿钥匙打开老屋家门,姥爷估计前几次回来的时候都匆匆忙忙,客厅沙发上还摆着刚收进来的衣服,厨房的柜门也忘了关。


    她挽了挽袖子,在屋子里四处走动起来。


    地面铺的是木地板,有几处不够严丝合缝,踩上去嘎吱嘎吱响,这屋子并不大,就六七十个平方,走几步就逛完了,程筝思来想去,觉得如果真有什么跟妖魔鬼怪扯得上关系的,大概是客厅有一座神龛。


    家里这两个老人一直很信这套,没生病的时候,每月初一十五必去附近的寺庙里上香,被门口的小贩哄着骗着买了一堆手串佛牌回来。


    这神龛也供了很多年了,真叫程筝回忆的话,好像当她还是个半人高的萝卜头时,这神龛就在这里了。


    供的不是什么神佛。


    无垂帘,有龛门,供的是程家的祖先。


    称其为祖先甚至有些牵强,因为木椟上刻的生平,是1910-1935,一百年前的历史。


    她们家只生女不生男,孩子随母姓,一代一代都姓程。


    而程家供的这位祖宗,与她同名,叫“程筝”。


    程芸菁女士称其为巧合,但母亲未死时说过,她的名字是姥姥给起的。


    程筝在这神龛面前站定,炉子里的香火久久没有人续,已经灭完了,只剩半鼎香灰。


    突然间,外头刮起大风,老屋的窗户本就大开,热风吹倒了神龛里的木椟,木头块砰砰在地上翻了几面,程筝被吹得迷了眼睛,拧着眉弯腰去捡,心里默念真是得罪了得罪了……


    下一秒,余光瞥见放置神龛的木头柜子底下的缝隙,透出一点儿蓝白的影子来。


    程筝身子定住,咽了两下口水,动作僵硬地将木椟拾起来。


    恰才那道风吹得人浑身寒毛直立,程筝骤然想起,她忘记叫玉玲给她一点儿护身法宝了。


    她的胆子可不比覃梦华,人家看那些神神鬼鬼的东西津津有味,她可不行。


    天神奶奶……


    程筝轻手轻脚将东西放回去,刚立好,又倒下来掉在她脚边。


    她一闭眼,心想自己这下算是是犯了事儿了。


    程筝咬了咬牙齿,念及玉玲说的要找一些旧物件,目前看见的沾边东西就两个,一个是这一百年前的木头牌子,另一个应该就是这柜子里面的东西了。


    从底下的缝隙看上去只是个坛子而已,青花瓷样式的。


    手指靠近柜门的拉环、定住,做了会儿心理准备,程筝缓慢将柜门拉开。


    吱呀——


    一点一点的,半人高的坛子,样式形似莲子罐,滑进她的眼睛里。


    目前为止一切还很正常。


    只是这坛子没有盖,程筝静了一会儿,刚欲倾身去看,一个脑袋从坛口抬了起来。


    程筝的脚麻了,呼吸完全静止,想跑,脚却钉死了一样动弹不得。


    那脑袋越抬越高,浮上来一张艳丽的脸,黑发乌睫,双唇淡红,只是过分消瘦了些,面颊微凹。


    下一秒,眼皮也折起来,第一眼就望向她。


    空气仿佛凝滞,他一双清缄的眼细致地、怀念地,反复观摩她,一言不发,似含着万千不明情绪。


    程筝心里咯噔一下,只有一个想法。


    完了。


    真是狐狸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