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0.雀精
作品:《[历史]花妖医经》 四年后,建康,乌衣巷,谢宅。
谢家三郎今天半点儿都不想出门。他自小不大会与人应酬,每回迫不得已出门赴宴,都像两三岁时在长辈严厉的目光下一点点吃干净食案上又腥又腻的逐夷酱一样,反胃般的难受。
但如今,年岁渐长,不需人提点,他已经会从容地去吃所有忌口的食物,用心地去做内心反感的事情……仿佛草要出芽,树需抽青一样,天经地义。
所以,即便再不想,他仍旧卯时早起,辰初便乘着轩车出了乌衣巷。轧轧的车轮声一路沿着青溪往东,过了燕雀湖,几乎绕过大半个建康城,总算到了钟山脚下。此次“访兰会”,便设在庐陵公主的山墅之中。
江南的初夏,山水秀润,正宜访兰听风,汲泉煮茶。而这处山墅中恰有一脉上好的涧泉,水畔遍生野兰,有几株极罕见的珍品,自然成了眼下最合雅饮清谈的地方,此外,比起“地利”,更要紧的倒是“人和”——
此间的男主人,庐陵公主驸马,侍中刘惔,乃是当今文坛领袖,天下名士之宗。且,以清谈饮誉于世。
清谈的风气,起于两汉经学衰落之后。初时,不过一群读书人聚在一处就题论辩,聊作遣兴。但发展到如今,已经成了和文章、书艺并列,士族子弟的必修课。
今日以清谈扬名,明朝藉盛誉入仕,早已成了江左士子们公认的求官捷径。这世上的东西,一旦和“前途”挂了勾,自然人人趋奉,争斗不休。
因为刘惔的缘故,庐陵公主家一年一度的访兰会,向来是最能显声扬名的所在,打公主头回开会宴宾起,就成了京中各家少年必争之地。
——谢三算是个佛系的例外。
他从小性子就慢,吃饭慢,穿衣慢,走路慢,甚至细枝末节的琐碎都慢,猜谜、弹棋之类的游戏,从来胜不了年幼的弟弟谢万。像清谈会这样考校敏捷急智的场合,并非他的胜场。
再者,清谈会向来祖谈玄虚,内容多是老庄道学。而他们陈郡谢氏,几代服膺儒教,连族中幼童开蒙都是习《论语》,而非时下尚行的《南华经》,本来就“不合时宜”。连一向对他寄望甚高的父亲,也从不强求他在清谈会上出什么风头。
所以此番,他只用安安静静当个听会的摆设——如果,没有人大放厥词的话。
涧水畔的云邱竹连廊里,谢三跽坐在竹几边莆织的茵席上,轻轻抿着茶,眼帘半垂,万事不关心,直到一句“高谈”径直刺入耳中——
“人生天地之间,若白驹过隙,忽然而已。何妨安乐于江左,北归作甚?”
说话的是个峨冠博带的羽士,执一柄麈尾拂尘,临涧水而立,气度放荡,颇是洒逸。王濛,字仲祖,近年京中声名雀起的新贵,上月刚刚迁了司徒左西属,前途不可限量。
“此言是矣,南渡多年,及至今日,江左昌明繁盛,物阜民丰,何必北归?”
“北地在胡人治下多年,移风易俗,听闻民间已经惯穿胡服了……只怕,如今城郭已改,人民皆非。”
“是矣,北地恁乱,哪里归得?”
不等谢□□应,他身边几个少年已经机敏地你一言我一语附和起这位京中新贵来,开口都是流利的洛阳正音。北地来的高门巨族们自矜身份,侨居南方二十多年,也不肯纾尊降贵学几句吴语。
这一字一句的洛音,字字刺耳,听得谢三脸色渐冷。少年容色白皙,眉疏而淡,一双眸子箬竹叶似的修长,双眼皮的轮廓又薄又细,缓缓延展到眼尾,天然一副清冷淡静模样。
所以一旦皱眉,又抿直了唇,下颚线便随之绷紧,冷得就带了几分棱角。
“——这位小友,何故动怒?”
大约是他太过难看的脸色,在一群溜须拍马正拍得欢的少年里实在扎眼,竟意外吸引了王濛的注意。
被点到名的谢三一愣,两三息工夫才反应过来,深吸了一口气,勉力缓合了脸色,而后不急不徐地振衣起身,执礼一揖,缓缓道:“晚辈失仪。并非动怒,只是心中有惑,形诸于色罢了。”
霎时间,全场的目光都聚焦了过来。
只见这稚气未脱的小少年,形容淡定,直视向眼前比他高了一头的大人兼长辈:“昔年,先帝受命移镇建业。后值朝廷倾覆,不得已收拾社稷,践祚于江左,尝言:‘寄人国土,心常怀惭。’“
说着,他一双长眸扫过场中,仿佛在仔细地记住每个人的脸:“席间诸位,与晚辈一般,皆是北地侨族。如今乡音未改,却乐不思蜀,难道是想——世世代代寄居下去么?”
最后一句,他目光转冷,带着少年人独有的偏执,掷地有声,仿佛几十个有如实质的巴掌狠狠捆在众人脸上,火辣辣地疼。场中不少方才附合王濛的少年都面露羞惭,纷纷低下了头。
而年长些的大人们,脸皮就厚得多,看着场中这大言不惭的黄口小儿,不掩嗤笑——十数年来,几度北伐失利,连朝堂之上,主战派都渐渐式微。眼下,竟在清谈会见到这么个活的,可不滑稽得有趣?
而王濛,作为此刻风暴中心的存在,面上却是一片云淡风轻:“小友耻于侨寄,言指北伐。那你可知,朝廷几番北伐,何以失利?”
“一则,物力不及北方。二则,兵力不及北方,三则军运不易,粮秣难行。”十一二岁的少年与他对视,依旧不急不慢的语气,从容道。
“哦?”王濛挑眉,神色有些意外,追问,“那,军运不便在何处?”
“江南驴马极少,水道不济时,只能用人负粮。七万之众的军部,运粮便需要三十万人,所费过耗,支撑不了旷日长久的鏊战。而如果用畜乘运粮,又容易病疫而死,同样损耗巨大,无法长久。”
小少年声音缓静从容,字字清晰。
这回,不止王濛,席中大半人都意外起来————这驹齿未落的小儿,竟真懂些皮毛军务!
“小友既知缘故,又何必心存寄望?”王濛看着眼前这个有趣的小孩儿,问。
“江南眼下虽物力不及北方,但城郭日益繁盛,丁口益增,总有一天会及得上。虽兵力不及北方,但只要选拔良将,厚饷军士,总有一天会革利兵强。虽军运不易,但只要兴修水利,疏浚河道,总有一天能通航北方。”小少年思路分明,极其清晰。他从来就是这样的性子,做事循规蹈矩,又坚定不移。
“如此,至多一甲子,便可恢复失地,收抚流民……”
这句不晓得戳到了谁的痛点,一个四旬年纪的文士冷笑出声,突兀地打断了他:“一甲子?!小友,待你口中的‘大业’功成之日,吾辈早成了冢中枯骨。为了一桩看不见摸不着的功业,倾出毕生心力,岂不可笑?”
在谢三的观念里,为了后世数百年太平,如今数十年的付出天经地义。所以,从没有设想过“不愿意”这回事。偏他又没有急智,所以一时被问得愣在了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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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
他这一愣,旁人的气焰立马窜了起来,唇枪舌剑一道朝他招呼过来——
“江左积弱,即便休养生息多年,也未必能有与北方蛮夷一战的国力……我们这些人,哪里看得到?”
“军伍之事,皆是浊务,合该那些荒伧老兵们操持,干我等底事?”
“依我之见,北伐北伐,伐它作甚?北地那些贱民,原与牲畜无异,死活有甚干系?”
小小的少年的脸色渐渐发白,嘴角紧抿成一线,神情冷得吓人。
——而席间对他的攻诘,渐渐地,终于发展到了人身攻击。
“说起来,这不懂事的是谁家的小郎君?”
“谢家三郎,他向来不同我们一道儿,是以你不认得。”
“啧!陈郡谢氏不是以文名世的么?这个怎么不务正业,琢磨起兵戎之事了?”
“唔,大约学问不堪罢,上回阮光?讲白马论,他竟听不懂,难为光?特意写了一卷文章详解予他……”
“啊!原来就是他呀……”
小少年低着头,脸色已经褪得瘆白如纸,听到关于“白马论”的污蔑,终于忍不住抬了头,开口辩驳:“非是不懂——”
因为过于激动,他说话的同时下意识一抬手,因为动作略有些大,扬起的广袖带翻了案间的茶盏,那缥瓷盏“啪啦”一声摔了下来,碎瓷四溅,浓褐的茶汤正沿着袖襟淅淅漓漓往下滴,斑斑驳驳,一片狼藉……
“嗤——”不晓得是谁失笑出声。
继而,亭中的笑声霎时喧嚣了起来,像是围观费了偌大力气终于囚困的一头怪物一般,看着那怪物浑身狼藉,于是嘲弄、讥讽厌恶,不一而足地朝它砸了过去……
而那“怪物”毕竟太过年幼,于是终于溃不成军,拱手仓惶一揖,便落荒而逃。
他心头仿佛窝着一股子火气,从头烧到了脚,步子乱得厉害,无头苍蝇似的地一路朝山墅里更衣的客室奔去。谁料越走越不对劲,直到被眼前十多丈外连绵起伏的黛瓦短墙拦住,才蓦然发觉自己迷了路。
——他大事上冷静,细枝末节却常常犯迷糊,一惯是个路痴。
这儿已经是山墅的尽头,短墙外是片遮天蔽日的野桑林,孟夏时节,桑叶已稠,凉森森的清荫遮过了墙头,藉着这一脉清凉,谢三终于渐渐冷静下来。桑林里,莺雀的啼啭声脆呖呖地响入耳中。
其中有一只也不知是什么雀儿,嗓音极其特别。
它的啼音比旁的雀儿都长,音调极富变化,清呖呖,脆生生,像谷雨过后,清晨草尖上新生的露珠,晶莹圆润,又剔透空灵。谢三出身望族,自幼听惯丝竹,却没有一种乐声及得上这鸟鸣悦耳婉转,动人心弦。
他不知不觉间就听得入了神,一路走近了过去。而那雀儿竟仿佛知道有人被它吸引似的,愈发“任性”起来,成精似的唱起了支曲子,一啼一啭,五音分明,正是汉乐府中一曲《相逢行》。
……不,这不是鸟声!
小少年脚下一顿,蓦然抬头向上看去,目光落在了墙头那几株老桑上,不断上移,然后,便对上了一双乌润漂亮的眸子——八九岁模样的小女孩儿身着一袭几乎与绿叶融为同色的绿裳,垂足坐在极高处的一根树杈子上,穿着草履的一双脚丫子不安分地晃呀晃,自在恣意,轻轻撮唇,又啼出一声婉转的雀鸣,仿佛桑林里某只雀鸟刚刚修炼成精,幻化出了人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