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1. 柿子
作品:《[历史]花妖医经》 霍婕妤大约是除了太皇太后上官氏以外,未央宫里晋位最快的妃嫔了。二月初才入的宫,三月末便得封皇后,从披香殿迁进了椒房宫,自此位俪宸极,母仪天下。
算起来,年纪才堪堪十四,比天子小了八岁有余。
新后颇得圣眷,那怕政务再繁冗,天子每日都会来椒房殿陪她用夜餐,又担心她年纪太小,不擅御下,便拔了自己身边最为老成的沈女官来掌管内务。每回来,天子必饮食用度一一过问,仔细到梨脯吃了几块,橘酢里有没有加了蜜浆调味——皇后体弱脾虚,寒凉的果蔬都不能多碰。
宫人们私下窃窃议论,怕是养个女儿,也未必来得这般悉心。
春去秋来,展眼已是半年载阴。
霜降之日,秋风萧瑟,草木黄落,伐薪为炭。
长安轸域偏北,气候又冷又燥,最后一茬儿草木经了霜,奄耷耷地抖落了最后一点儿残存的绿意,连未央宫里,也是一派萧索气象。
夕阳落山后,寒气更重了些,刘病己披着玄狐大氅,一路向椒房宫走过去。沿途不见什么花草,最红艳亮眼的竟是道旁的几树冬柿。
黑褐色的老树已经掉光了叶子,光秃秃的虬曲枝干间,无数细细的枝杪伸了开来,仿佛小孩子噩梦里某种妖怪长长伸出的黑爪子。但这可怖的黑爪子上,却密密麻麻地挂了数不清的红果子,晶莹剔透的那种诱人的熟红,仿佛里头包着一泡甘甜的汁子,只要小小咬一口,就能酣畅淋漓地吮了满嘴。
“这几株怎的未摘?”他顿了步子。
霜降前后,柿果渐熟,民间百姓大都会趁这个时候摘柿子,然后用热水温熟,去了涩味儿吃——一过霜降,果子熟透了便日渐红软,鸡卵似的不禁碰,就难摘了。
“……回陛下。这是昔年陛下头回来椒房殿时,亲自下的令。说、说是这几树柿果不必摘,留着冬日饷雀儿。”青衣的小寺人低着头,声音里掩不住的惶恐。
话音一落,昏淡光线里,天子的脸色倏尔滞住。
甚至,那一个瞬息,他不及想自己下没下过这道谕令,只单单“柿果”和"饷雀儿"这些凑在一起,便仿佛有什么极尖锐的东西,刺破了心头厚厚的一层什么东西,最深处的一些记忆沉渣泛起,历历浮到了眼前——
“这树柿子可不能摘,得留着饷雀儿……冬日里寻不着食,不晓得冻死多少咧!”
记忆里,那是个青瓦泥墙的小院儿,西南角生着棵合抱粗的老柿树,树根拱得土墙都裂了缝。小孩子扒着那道寸许宽的墙缝儿,可以一眼看到院外头去。
柿树下,矮胖的的老婆婆裹着块儿葛布头巾,正拄着根干皮儿泛黄的筇竹杖,颤巍巍地朝他走过来。
她白发稀疏,连眉毛也稀得几乎看不清,于是显出一幅格外和蔼慈爱的模样儿。
她佝偻着身子,温和地揉了揉小曾外孙的脑袋瓜儿,然后一手扶着树身十分吃力地踮起脚,蹒跚而笨拙地从低些的树枝上摘下了片椭圆的大柿叶。这于她而言实在艰难了些,所以喘了好几口大气才重新在树下站稳脚跟儿,然后把手里那片圆柿叶熟稔地卷成了一个叶筒,放在嘴边“呜呜”地吹起来——
演示过了吹法儿,她矮下身来,把这粗糙的叶哨递给他,笑呵呵地哄道;“喏,小病已吹哨子玩儿罢。”
因为这孩子多病,好几回逛到了鬼门关口差点儿没救回来,所以,老人家便给他取名作“病己”,盼着往后平安顺遂,百病皆己。
“不要!”
别扭的小孩儿却兀自闹着脾气,撅着嘴气呼呼地一把推开她,老人被推得半个踉跄,手一松,叶哨便这么掉到了地上,卷起的叶边迅速散了架,教人可惜,就像那些被肆意挥霍的疼爱一样……
小孩子的脾气,总是时睛时雨捉摸不定,刘病己尤其如此。
四岁那年,他从郡邸狱中获释。不久,便被送来了鲁地的曾外祖家,曾外祖早已逝世,曾外祖母尚在人世,老人家已年过古稀,却固执地把他接到了身边亲自抚养,从此,一老一幼相依为命。
大概是把这孩子当成了女儿留下的唯一点儿作念,老人家对小曾外孙宠得实在厉害。捧在手里怕摔了,含在嘴里怕化了,心尖子似的宝贝着。日子一久,似乎有些矫枉过正,那个原本有些怯懦内向的孩子,生生给惯出了一副顽童形状,任性骄纵得过了头。在她面前更是肆无忌惮,时不时便找茬儿惹事,无理取闹。
大约是那个无依无靠的孩子,潜意识里总是莫名想踩着底线试探……她究竟有多疼他罢?
可,老人家实在疼他疼得没了边儿,丁点儿不作伪,一丝儿不掺水。莫论自家小曾外孙闯了多大的祸,在她嘴里,也不过是小孩儿家淘气,连呵责半句都舍不得。
渐渐地,仿佛心底深处那只在阴暗中疯长的小兽得到了彻底安抚似的,那个孩子终于同她日益亲近起来,甚至到了倚赖的地步。莫论她做什么琐碎事儿,他都小尾巴似的追在身后,走哪儿追哪儿,半步不离。
简直像只给主人惯坏了的小犬,任性骄纵,却又极粘人。
院墙根儿那一大树柿果,在老人的坚持下,便从霜降一直留到了腊月底,愈来愈红,愈来愈软,一颗颗薄红皮儿里包着浆汁挂着枝头,馋得小孩儿每日都要盯上好一会儿。
而树上,早有一堆鸟雀来啄食,最多的是漆黑的老鸦,还有山椒鸟和长尾巴的大喜鹊,叽叽喳喳啾啾……每天麻麻明,准时把他从床上聒醒。
大寒节这天,老人家照例辰时早起,裹上了一件儿格外绵厚的复襦衣,抬腿跨出门槛时却头昏眼花,险些跌了一跤,幸好身后的小尾巴眼疾手快,飞也似的窜过来扶稳了她。
然后,机敏的小孩儿索性梗直脊背,当起了曾外祖母的拐杖——老人家矮,身子又佝偻得厉害,他个头倒是正正好。
老人家笑呵呵扶着他的“小拐杖”到了院子里,去看她的柿子树。
“冻上咧!”她嘴边哈出大团大团白花花的雾气,费劲儿地仰头看树上已经稀稀落落的柿果,笑得眼角的皱纹一丝丝深深蔓延开来,“这会儿最好吃咯。”
裹着厚厚冬衣的孩子跟在她身后,看着满树冰冻后映着阳光愈发剔透彤红的柿子,也有些发馋,但是——
“啊,尽给雀儿啄过了呢!”
老人看着瘪了嘴的小孩儿,又呵呵笑了起来:“雀儿灵性,最会拣了,给它啄过的才甜咧!”
小孩儿听罢这话,立时精神了起来,扶她倚着门柱立稳,然后飞也似的窜了出去,猴子般麻溜儿地攀树而上,爬到了半树的一支大树叉上,抻长了手臂,从枝杪上揪下两只冻柿子来——那红彤彤的柿子果真全冻上了,不像先前稀软,可也没有冰块儿那么硬,摸上去触感像沙软的厚雪,虽然冰手,但稍用力捏,便会凹下去小小一块儿指痕。
咬上一口……像甜到心坎里的沙雪。
比起微苦的饧糖,寡淡的饴糖,略腻的蜜糖,沙软的冰柿含进嘴里,柿肉半化后,那甜到舌尖发颤的震撼,简直能令人三月不知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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味。
他长到五岁,头一回吃到这么甜的美味,含着那小小一块儿冰柿肉咀嚼了不知多久,就剩薄薄一层沙涩的柿皮儿了还半晌舍不得吐。
老人家也咬了口柿子,美得合不拢嘴——她古稀年纪了,还是一样贪甜,冬日里吃冰柿也半点儿不顾忌,孩子气得很。
一老一小口味相类,守着那一树给雀儿啄过的柿子,见天儿地摘上几只过过嘴瘾,从大寒节一直吃到了立春。
然后,在生命中仿佛注定的某一天,一切戛然而止。
立春这日,老人家一时到太阳都老高了,也一直没有起床备朝食,小孩儿被饿了肚子,半闹着脾气去推门——
那是五岁的孩子第一次直面死亡,懵懵懂懂中,只有沦肌浃髓的巨大恐惧袭上心头,仿佛呲着獠牙的凶恶巨兽,吞噬了他整个世界里唯一的亮光。
“老夫人已去了,小公子节哀。”
满院的孝子贤孙的嚎丧声中,熟识的医工怜悯地看着抱着老人早已僵冷的胳膊死死不肯松手的孩子,轻声劝了句。
“去了?”
孩子懵懂地从老人的臂弯里仰起脸,睁大了眼稚声稚气地问,“去了哪里?为甚不带着病已?”
医工仿佛不忍,只无声叹了口气。
“曾外祖母,也不要病已了么?”
孩子仿佛一只惨遭遗弃的幼犬,瑟瑟发抖地更抱紧了老人的胳膊,然后把头深深埋回了那具尸身僵冷的臂弯里,仿佛那里依旧是这世上他唯一容他倚靠的怀抱。
然后,他额头蹭着她再也不会跳的心口,像认错又像卖乖撒娇,喃喃说着只有自己听得到的话——
“病已一直只会闯祸,不听话,又不乖,您也恼了么?”
“病已保证,以后会很乖很乖,再不胡闹。”
“不管你去哪里,别丢下我一个人,好不好?”
……
“陛下,到了。”
内侍一句轻声提醒,蓦地打断了他的那场旧梦,目光落在满树红彤彤的冻柿上,只滞了一瞬,便垂了眼睫。
而后,仿佛整理衣冠似的,有条不紊地整理好了自己的心绪。
片时后,再抬眼时,已恢复了一惯温文和缓的模样,仿佛,生来如此似的。
他抬步,又走了半里路,终于到了椒房殿外。
“陛下!”
一身雪狐氅衣的女孩子扑将出来,怀里抱着她的紫貂儿,婴儿肥的脸颊难得有些血色,红扑扑的,更像画儿上的玉娃娃了。
“这么冷,出来作甚?”他上前几步,微俯着身子,仔细替女孩子裹紧了穿得潦草的氅衣,薄责道。
“等陛下一起用下餔呀!”
她个子太小,只能仰头看他,秾长眼睫下,一双黑蒲桃似的大眼睛黑润而圆,无辜稚气。
“下回不许如此。”他牵着她的右手往回走,感觉着手心里偏低的温度,嘱咐,“你自小脾虚胃弱,这个时令,最要小心寒邪外侵。对了,新来的厨工可还合意,下餔想吃甚么?”
“冻柿。”
“……?”
“成君打听了好些人,总算晓得了陛下爱吃这个。一入冬就天天到树下盯着,总算挑出了最红最软的两个——只可惜,那个,都给雀儿啄过了。”
“没事,给雀儿啄过才甜。”
“嗯!成君也从不嫌弃蒲桃啃过的……唔,成君知错了。”
“……柿子凉,只能吃小半个。”
“……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