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年后，仲春时月，夕阳向晚。


    他一路沿着青砖道向南走，径边的草丛里时不时响起几声切切的虫鸣，不晓得是螽斯、草蛉还是蝼蛄什么的，细细碎碎的聒噪。


    “那是什么？”


    前头几步远处的路傍，有两株过于显眼的树——堪堪半人高，枝丫梢杪上用红绫缠出了一个个宛若花苞的节扣，乍看去，仿佛繁花匝树，灼灼瑰艳。


    “回陛下，这是昨日宫人布置披香殿时系上的。一应绫绢，皆自大将军府送来，不曾耗过内帑。”大约是晓得天子素来节俭，怕他看不惯这样“木衣绨绣”的奢靡作派，青衣的小内侍赶忙解释道。


    他顿了顿，没有话说。


    小内侍觑着他脸色，讨巧地续了话：“眼下未到花时，所以才用绫绢代替。待到仲夏时，遍树的安石榴花开了，比这绫花还要红艳好看呢！”


    “安石榴？”


    这几个字眼让他一怔。


    这才细看那枝丫间发出的一片片小小的椭圆形嫩绿新叶和树皮的纹络——果然，这种树，他以往竟从未见过。


    小内侍笑得讨喜：“是啊，这便是当年博望侯从西域带回来的花树，因为原产于安石国，所以便唤作安石榴。稀罕得很，只上林苑与宫里才有呢！”


    ——果真，是安石榴么？


    他心里默默将这名字在舌尖又咀嚼了一遍，而后，仿佛一颗石子砸进了平静的湖水里，惊起层层波澜……


    ……


    “哟！这哪儿是花？你掐的这是霍香叶儿，狱吏们造饭用的……快藏起来，小心给他们逮着了揍你！”


    黑阒阒的狱室里，记忆中那个妇人的样貌已经很模糊了。记得清的，只有她脸庞黝黑，耳边生着一颗粗黑的痣，嗓门儿也粗，吼起来的时候尤其可怕，但于她怀里那个四岁的孩子而言，却是这世上最最温暖可亲的存在。


    “……红的。”


    孩子窝在妇人怀里，努力抻长了手，用指甲缝脏兮兮的细瘦指头，把那枚小小的霍香幼叶高举了起来，教它沾上了外头透进来的一隙光线。嫩红色的叶片映着那一点稀薄的夕阳，竟红得有些剔透，漂亮到微微灼目。


    在这个常年阴森森、黑沉沉的暗无天日的地方，极少见的一点儿鲜亮颜色，异常的珍贵且稀罕，教人怎么都移不开眼。


    “这算甚么哟？”那妇人只瞥了一眼，不屑道，“眼下这仲夏天儿呀，外头章台街上芙蓉开得可热闹啦，绯的红的，成片成片晚霞似的。还有城西边儿双阙下的那几丛白芍，白得半点儿杂色不沾，夜里月娘一照，都晃眼哩！”


    她没犯事儿的时候大约极爱花草，每回说起这个来，总是琐琐碎碎没完没了：“不过，听旁人说叨，这时月里最好看的花，是早年一个姓张的大官儿从西域那边儿带回来的——叫甚么安石榴，花开得又繁又艳，红得血一样……这辈子呀，要能瞧上一眼，就足意儿咧！”


    幼小的孩子懵懵懂懂地听着，因为从记事起就一直住在这在狱里，他从来没有见过花，不晓得那究竟是个什么东西。只努力地记下了“芙蓉”“白芍”“安石榴”这些字眼，然后凭借一个孩子神奇的想象，把它们和“晚霞”“雪”“血”联系在了一块儿。


    “安石榴，像血，就是……和阿卉一样么？”孩子想了会儿，仰起脸问。


    阿卉是上月和父兄一块儿被送进来的，五六岁年纪的女娃娃，扎着一对儿绯红绫子的丫角，玉雪可爱。他在郡邸狱长到四岁，还是头回见着到同龄的孩子，高兴得简直有些人来疯。也不管人家小姑娘多爱搭不理，只管自来熟地凑上去，隔着狱室的木栅又是扮鬼脸，又是拿出自己的许多“珍藏”来献宝，腼着脸大半天，总算逗得那女娃娃忍俊不禁，“噗哧”一声笑出了声。


    可，当晚，她的父亲在隔壁的狱室刎颈自尽了——死前，“带走”了稚女。


    阿卉是被父亲用碎陶片径直割的颈子，次日一早发现的时候，妇人赶忙捂住了他的眼睛，好半天才许他睁开，于是，便只看见先前阿卉躺过的地方，黄泥夯土被染成了大片大片触目惊心的暗紫色……


    他们说，那是阿卉的血。


    听到他稚气稚声地问出这句“阿卉一样”的话，原本啰嗦个不休的妇人，竟霎时缄默了下来。过了好一会儿，她沉沉叹了口气，粗糙的大手揉了揉他的小脑袋，垂了眼皮，极轻地说了句：“造孽哟……”


    ……


    “陛下若爱这树，不如宣政殿那边儿也种上几株？”


    身后，小寺人提了声醒儿，他也终于回了神。


    眼前绫花匝树，夕阳下当真浓红得有点儿像血，仔细看上一会儿，刺得人眼睛微疼，但他却半晌都没有移开目光，仿佛静静地与一段往昔对峙，任其凌迟。


    正当此际，远处的钟楼上遥遥传来了一记沉沉的钟声——


    卯时二刻。


    “陛下，时辰快到了。”小寺人窃声道，有些不安的模样。


    “嗯。”他终于移开了眼，收敛了先前所有思绪，脚下稳步向前。


    今天，是他纳妃的吉日。


    *


    “快！逮住它！”


    “——这畜生窜得倒快！追！”


    “像是往、往那边儿跑了……”


    青衣的小内侍引着天子向披香殿走，刚到殿外百多步的地方，却被眼前这鸡飞狗跳的情形吓愣了。


    最先，是几个寺人和宫婢络绎夺门而出，像是在追什么东西似的，场面乱糟糟闹成一团。然而，这一拔儿还没消停，披香殿里就后浪拍前浪似的又涌出了一大拔人。


    冲在最前头的是个看上去才十二三岁的女孩子，她完全是小孩子那种不要命的跑法儿，头上繁复的高髻已经散了架，发髻间那支缀着白珠的翡翠步摇正摇摇欲坠地偏在一边，随着她下一个大跨步，终于“哗啦”砸了下来，白珠四散，滚得满地都是……


    眼睁睁见着那贵重的步摇霍然砸落，她身后的宫婢寺人们吓得统统变了脸色，连脚下的步子都小了下去，以致周遭的喧闹声愣生生降了一大截儿。


    “——蒲桃！蒲桃！”


    四周渐渐安静后，女孩子声嘶力竭的呼喝声便终于清晰了起来，因为嗓子扯得太高，伴着疾奔之下急促的喘息声，已经有些破了音。


    她生着张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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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致小巧的鹅蛋脸，稚气未褪，两颊还带着婴儿肥，秾长睫羽下，一双阗黑的眸子又水又亮，刚刚洗润的黑蒲桃似的……整个人，宛如一尊会哭会笑，活泼泼的瓷玉娃娃。


    而这尊瓷玉娃娃，身着一袭肃重的玄纁，昭示了她今日新嫁娘的身份。


    可眼下，她已经急得什么都顾不得了，喘得两颊通红的，却仍扯着嗓子歇斯底里地连着唤着：“蒲桃！蒲桃！”


    没有什么回应。


    “蒲桃！蒲桃……”她跌跌撞撞地往前，边走边唤。


    依旧没有回应。


    “蒲桃、蒲桃！”她不肯死心，原本甜润的嗓音嘶哑得已经愈来愈明显，更顾不上汗水湿花了精致的妆面，髻散发乱。


    ……


    “吱——”终于，十几步外的一丛莎草里，响起了一记细细的叫声，有点儿类鼠，但又不十分像，似乎属于某种不大常见的小兽。


    “蒲桃！”女孩子嘶了声，踉跄着步子朝莎草丛奔了过去。


    “吱，吱吱——”那片低矮的草丛里传出窸窸窣窣的回应，继而探出了个圆乎乎的毛脑袋，一双小蒲桃似的黑圆眼正不安地四下张望，像是警惕着什么似的。


    那竟然是只一尺来长的紫貂儿，皮毛顺滑如油，圆头圆耳，通体紫灰，只有鼻尖处一点雪白，颇是可爱。


    “蒲桃！”她俯身下去，几乎喜极而泣，那紫貂儿机灵地猱身飞窜而起，扑回了她怀里。


    她紧紧抱住它，一时眼眶通红，吸了吸鼻子，用下巴轻轻蹭着它的小脑袋安抚：“莫怕，我在呢。”


    “咚——”浑厚的钟声遥遥传来，继而便是鼓声。


    这声钟鼓，惊得一堆忙着捡拾白珠，拾掇场面的宫人霍然抬了头，神情刹那间惊惶起来，连指挥着宫人们做事，处变不惊的傅母，神色也陡然一慌。


    酉时二刻，距吉时，只有一刻了。而女公子——


    “——呀！”那瓷玉娃娃似的女孩子这会儿才慌了神，急忙低头看了看已经被糟践得起了许多皱襞的衣裾，又抬手摸了摸已经头上已经散了架的发髻，后知后觉地害怕起来。


    她怯怯地抱着自家小貂儿，偷觑了眼自家傅母，乖乖地低着头不说话，像天底下所有闯了大祸的孩子似的，战战兢兢等着长辈教训。


    傅母看了她一眼，死皱的眉头怎么也松不开，压着怒意沉沉叹了口气，实在想不出该怎样在天子驾临之前，稍微收拾场面。


    “圣人到——”


    这一声，恍然惊雷，吓得在场诸人通通石化，下一刻，反应过来后统统五体投地，稽首而跪。


    天子自树后步后，脚下的木舄踏在空心青砖上，发出一声声木质的轻响。这声音，仿佛叩响在每个人心头似的，吓得众人大气儿都不敢出。


    待他终于走到女孩子面前时，几乎所有人都屏了息。


    天子目光越过乖巧而跪的女孩子，落在她怀中的紫貂儿身上——


    继而，妥帖地俯下身，扶起了自己的新妇，看着那貂儿，温声道：“它刚刚受了惊，需要食水安抚，厨下备有新鲜的鳊鱼，我令他们送些来罢。”


    ——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