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4. 淮南

作品:《[历史]花妖医经

    三月后,南郡,江陵。


    “……你往边儿上些,别磕着箱角!说起来,太子妃的病总算见好了,身上的疹子将将消尽,昨晚睡得也安稳——真是谢天谢地,太子的脸色也跟着好了些,前些日子实在吓人得紧!”


    “北地的人初来南边儿大都会不适罢?太子妃随嫁的好些仆婢和侍从也水土不服呢。只是数太子妃最厉害,才到寿春,就病得浑浑噩噩,连昏礼都只是勉强走了个过场。”


    卯正时分,两个十二三岁年纪,身着柳青色襦裙的婢子一边抬着衣箱往主寝走,边叽叽喳喳说着闲话。


    “嗳,说起来,云梦泽当真是个气候暖润的好地方,连柳芽儿抽青都比寿春早些,难怪太子要特意带太子妃过来养病……呀!太、太子妃!”


    白蔹早起出门,正走到她们两丈远外,对于方才的一通议论只听了个尾巴。


    “他呢?”她一惯话少,也并不看两个婢子心惊胆战的脸色,径直问。


    “太、太子替您安排妥了今日的衣食,便出了门,现、现下大抵在江畔。”


    ……


    云梦泽,原是春秋战国时楚王狩猎之所。


    大汉立国之后,将这片方圆九百里的大泽划进了南郡,如今郡中有数十万计的百姓沿泽而居,守着偌大一片水泊,靠水吃水,饭稻羹鱼。


    江陵旧名郢都,曾是楚之国都,坐落在云梦泽西畔。


    淮南王太子的苑囿枕水而建,晨起推门,撞入眼底的便是一片氤氲迷蒙的雾景。薄白的江雰弥天漫地,水天云山都被浸作一色缥缈的白。唯有沿江而生的垂柳随暖发孽,柳丝如线,细直地画在雾白的天地间,绿得干净而扎眼。


    原来,当真有这么大的雾啊。


    白蔹在门前停步,昔时信里一句“白雾锁江,新柳如丝”就这么不期然间浮上了心头。


    那年,他在马车里许诺送刀后,从随身的玉组绶上拆下了一块儿小小的白玉璜给她,作为取刀的信物。


    后来,她再去太常街的煅铁坊时,便将这玉璜和几钱茶叶一齐包好,托坊里的人带还给他——那是南山里顶好的野茶,比寻常药草贵重得多,因为外祖父生前爱茶,她才一直没舍得拿去换钱。


    她也只这一点东西,勉强能当作谢礼了。


    到了七月里,阿母病情稍缓,她们母女回南平里拾掇旧物时,竟听邻里的阿婶说,有家煅铁坊的人曾来送信给她,但她已经已经迁了新居,便没送到。


    她急失慌忙地跑去了太常街,果然在那儿问到了一封自两千里外的淮南送来的信。


    还用她原本送东西的榆木匣子装着,里头是几张半尺见方的白帛。大约是顾着她识字还不多,帛书里都是少年随手涂的淮南风物,每一幅于她而言,都新鲜有趣极了:“一片稻田里间着一片藕花田,白的极白,绿的极绿”“梅雨时树上枝枝丫丫生着绿苔,像大块儿的毛斑”“暖春时,水边的桃花同梅花一道开了,绯霞似的”……


    最末一幅,画着当日他从芍陂里钓到的一尾小小的白鲂鱼,养了书房储水的陶鉴里,摆着尾游来游去。


    从那以后,他们便藉着煅铁坊开始时常通信。淮南到长安的陆路,大约要小半月,所以大多时候都是三十余天走个来回……寒暑不歇,引日成岁,伴着她走过了漫漫五载光阴。


    从冲龄孩童,到长大成人。


    忽地,一缕纤亮的笛声响起在白雾新柳里,白蔹被惊得回了神。


    不远的地方,少年一袭玉色的广袖直裾,临水而立,横吹柳笛……隔着一层雾,分明看不清他的神色,可她竟觉得,他一定是眼光流转,似笑非笑的。


    这人,永远在翻着花样儿地制造惊喜。


    她朝他走了过去:“你几时起的?”


    “唔,卯初……这时节柳枝还太嫩,剥皮做笛子忒费事唻!”少年软声抱怨似的,把手里枝节疙疙瘩瘩,实在不算精致的柳笛伸到她面前,“可这会儿江边最安静,我在家门口吹笛子一定能把你引来。”


    “引我来做甚?”


    “泛舟啊!我把糕点都带足了,可以一直在船上呆到晌午唻!”


    白蔹不禁怔了下,她曾在信里提过,从没有见过大江,很想在江上坐一回船。


    刘迁带她走到水畔,果然见一株老柳下,系着只八尺来长的棠木小舟——


    “其实这边儿的士族女子游江,大多乘有窗的笭船,但那个忒没趣儿,泛舟就是要这样大开大敞的才有意思呢!”


    少年带她上了棠木舟,在弥天江雾里起了浆,木兰浆子谙练地一划,涟漪在水面一层层漾开,小舟轻快地荡向江心。


    白蔹坐在舟尾,目不睱接地看着南方陌生又新奇的江天云树,忍不住把水探进微凉的江水里舀了一舀,在低头时却稀罕地发现,原来这个时节,荷叶竟已初生——翠郁微红的幼叶嫩生生地从缥青的江水里钻出来,又小又圆,宛如一枚枚浅红色的圜钱。


    她抚过水里一片如钱的荷叶,没忍心掐断。


    “云梦泽出菱也出藕,我们眼下过的这一片是白藕塘,不过白藕么,藕又瘦丝又多,太柴了不好吃。好在莲子又水又甜,可口得很!”少年一面在舟头划浆,一面给她讲着当地掌故逗趣儿,半点儿不闲着,“待到六月底,出了梅……”


    ……


    在湖上一逛,果真就逛到了晌午时候。


    日过中天,江雾尽散,远处岸边的烟树茅舍也都渐渐清晰入眼。江水被晒得缓缓泛暖,人沐在春阳里,也给晒得酣酣犯困。


    白蔹近些日子因为生病,时常睡不好,这会儿大约太暖和太安逸,听着宁谧的江水声,她竟觉得周身前所未有地松快下来,渐渐地,一股舒适的倦意涌上四肢百骇……最后,竟就这么靠在船舷上,昏昏然睡了过去。


    她也不晓得自己睡了过久,反正一觉酣眠,懒洋洋的舒坦。


    将醒未醒的时候,迷迷糊糊里察觉有人俯下身,轻拿轻放地揽着她肩侧和膝弯,抱小孩儿似的抱了起来,又挺了挺胸膛,好让她在怀里靠得舒服一点儿。


    他步子轻缓而稳,下船的时候竟也一点儿没颠着她……仿佛捧着一块稀世的玉璧,惟恐磕了蹭了点儿似的。


    莫名地,白蔹想到了小时候——熏风初暖的春日,她总爱坐在院墙根儿的大榆树边,枕在外祖父膝头晒太阳。春阳太暖,常常晒着晒着就困得趴在他膝头睡着了,口水淌了好大一圈儿。外祖父便揽了自家小外孙女儿在怀里,一路稳稳地抱回屋里去……


    自她七岁后,就再没有过那样的日子了。


    此时此刻,这样好的春阳,这般暖的怀抱,仿佛重温着一场最难舍的儿时旧梦,让人不自禁地沉溺其中,竟有那么一瞬间,极其软弱地奢望它永远都不要醒。


    路毕竟太远,身形单薄的少年似乎渐渐吃力起来,脚下的步子愈来愈缓。但,他手上力气却一点儿没松,就这样慢而稳地走着,让她舒舒服服地靠在自己胸前,一路进了园子,过了一道道门歇,最后抱回了苑中的主寝。


    白蔹在被他小心翼翼地放在漆木床上,动作极轻地盖上被衾的时候,犹豫着要不要“醒”。


    谁料,下一刻,竟有柔软而湿热的物什轻轻碰上她耳垂,一触即分。


    ——这人!


    猝不及防的狎昵,惊得白蔹指尖小小一蜷,心思倏地乱了。


    “蔓蔓,你要装睡到几时?”


    少年俯首在她枕畔,呵着热气,一丝轻佻的笑意促狭地贴着耳根一字一字淌进心里。


    白蔹被捉了现形,一时窘得厉害。


    但她向来是不肯示弱的性子,决不肯承认方才的幼稚心思。


    八年了,当初那个动辄提了刀同人拼命的孩子,仍旧没有学会从容自如地处世。一路孤独且锐利地长大,被人戳到软肋,不论是谁,她第一反应就是回击——


    “你耳后的伤,又是怎么回事?”


    他神色蓦地一滞。


    室中的旖旎气氛霎时散了个一干二净。


    白蔹睁开眼,推开细蔑的竹枕,从黑地朱绘的漆木床榻上半坐了起来。


    从这个角度,正好看得清那个伤疤——在他右边耳根后,有一痕泛白的旧疤,尾端隐没进发鬓里……光露出的部分就有半寸长,可以想见当时何等凶险。


    而,这些天的相处里,她发觉他在听她说话时,下意识会略侧过左脸。有回她病中渴极唤水,明明离得很近,他竟没有听清——那回,他是右脸靠近她的。


    他的右耳,究竟几时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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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的?怎么竟会到了失聪的地步?!


    “是八年多前,我刚刚自长安回淮南时的事。信里曾同你提过,我那时心血来潮,嗜爱蹴鞠……”


    沉默了会儿,他垂睫笑了下,仿佛在嘲自己少年顽劣:“不想,有回不慎狠跌了一跤,磕得耳鼻都涌了血,右耳最厉害,先是嗡鸣,后来便听不清了……前前后后换了十多个医工,也没能医好。”


    缓了缓,待再抬眼看她时,他已微微耷拉了眼角,带着些孩子气的委屈:“蔓蔓莫不是嫌弃?”


    他的眼睛生得太好,瞳子黑得冲灵无杂,稚子般纯澈无辜,这模样,几乎教人硬不起心肠。


    可惜,白蔹并不中招。


    “这个,不是磕伤。”她目光锐利地盯着那处伤,毫不留情地揭了谎。


    因着自幼习武,她一路嗑嗑碰碰长大,折肱断股寻常事,熟稔各类兵器,更熟稔各种伤创——他这处,是刀斧之类的锐器所致。


    可,他是金尊玉贵的淮南王太子,谁敢、谁又会伤他至此?


    白蔹心里越来越沉,垂眼细细想着,抽丝剥茧,片时后蓦地眉头一动……对了!这样的人,世上是有一个的!


    想通了那个触目惊心的关节后,她心里像被人蓦地扎了一刀似的难受,抿了抿嘴角,决定开诚布公——


    “三年前,我曾来淮南寻过你……寻到了寿春城外的一处别业。”


    话音才落,霎时间,室内半明的光线里,刘迁脸上几乎褪尽了血色。


    三年前,白蔹十三岁。


    刚开春,二月初九那天,形销骨立的母亲拽着她的手阖了眼。


    一月多后,匈奴寇边,进犯上谷郡,朝中元老们属意议和。太后未雨绸缪,开始遴选贵女,最终定下了她。


    虽然还未正式颁旨,但消息已经生了翅膀似的在长安城里流布开来,一时之间,宫墙内外,不知多少双眼睛盯向了孤零零的修成君府。


    她面对着周遭讥讽或怜恤的目光,心里骤然涌出了前所未有的惶恐无措。感觉自己仿佛是一只孤零零飘在水上的筏子,刚刚被人断了绳缆,便逢着狂风骤雨大作,不知会被这场未卜的噩运席卷向何方。


    也就在这时候,淮南那边的信,晚了。


    她勉力冷静,强令自己镇定心绪——或许,或许只是路上耽误了呢?


    于是,一天两趟往太常街跑,煅铁坊里刚刚开张便去问信,晚间打烊前又去询了二番,仿佛濒临溺毙的人死死抓着水中一根细弱浮木,哪怕明知救不了命,却软弱地不肯松开这握在手心里的最后一点儿安慰。


    半月后,那家煅铁坊——毫无预兆地关了张。


    明明是两桩毫不相关的事,但她心里紧绷的那根弦,却“铮”地一声,断了。


    那之后的一两天,她不记得自己的日子是怎么过的……大约是太过浑浑噩噩的缘故。


    几日后,朝堂之上局势陡转。


    她的阿舅,年轻气盛的大汉天子,因议和之事,在宣政殿上当廷发作——“虎狼之族,岂知魇足?多少绢布、谷米、财货和贵女才喂得饱他们?……殷鉴未远,众卿难道是想看着朕的甘泉行宫,也给匈奴烧上一回 ?! ”


    这一遭雷霆震怒,震得百官噤声,满殿齐喑。


    而后,天子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数日之内敲定了北征匈奴的计划——以卫青、公孙敖、公孙贺、李广四人为将,分别自上谷、代郡、云中、雁门四郡出发,各领兵万余,率众北上,进军关市!


    这是自当年白登山之围后,大汉首次反击匈奴。


    和亲之事,自然不了了之。


    萧媪当下喜得老泪纵横,抱着她泣不成声。


    而她,却在得到消息时,心里冒芽儿似的生出一个念头,并野草般势不可挡地迎风疯长——


    “我要去淮南寻他。”


    她一向独断专行,经过这回的险事,性子尤其孤勇起来。当晚便瞒着萧媪,偷偷打点行装,夜里牵马离了家。


    十三岁的少女,孤身前往两千里外的他乡异地,去寻一个不知名姓,不明家宅,仅有一面之缘的人……人一辈子,大约也只有十来岁无知无畏的时候,带着一身硬刺,凭着一腔意气,才有这样横冲直撞、义无反顾的锐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