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3. 赐婚(双更)

作品:《[历史]花妖医经

    直到许多年后,白蔹都忘不了那混乱又惶然的一天。


    那个自称她家阿舅的青年,乃是当朝天子,刘彻。


    这简直比无赖登门还要令人无所适从,她心里乱糟糟成了一团浆糊,只好拼命从记忆中搜刮一点儿蛛丝马迹……


    五岁的时候,她刚刚跟着外祖父开蒙习字。那年家里春日祠社,她立在祠堂里那几列梨木髹漆的先祖牌位前,念念叨叨地盯着一个一个篆字挨个儿认过去,过了会儿,稚言稚语道:“少了一块儿喃。”


    “哦?”面貌清瞿的老人家正忙着在贡案上摆鱼羹和麦饭,闻言笑呵呵逗她,“少了哪一块儿呀?”


    “外祖母。”小小的孩子神情困惑,皱着包子脸盯着最近的那一行牌位,“阿母说,她两岁的时候没了阿母,这一排……没有喏。”


    外祖父挪鱼鼎的动作倏尔滞住,背对着她,许久没有回头,好半天才缓缓转过身来,伸手揉了揉她的小脑袋:“她未入我金氏祖陵……往后,莫拿这个去问你阿母了,徒惹她难过。”


    后来她年岁渐长,在闾里老人们的闲话里听到过许多关于外祖父的议论,撇掉里头添油加醋的风言风语,厘清了串起来大约是这么一段旧事:


    她家外祖母姓王,三十多年前曾是长安槐里出名的美人儿。原本,嫁了年貌相当、家境小康的外祖父也算和美,可她娘家却一心想着凭女儿的好颜色攀个高枝,对这桩婚事和女婿都嫌弃得厉害。后来,在她家阿母两岁的时候,槐里的娘家来接女儿归宁……一走,便再没有回来。


    外祖父那时年轻气盛,又懂些武艺,曾去讨过许多回说法儿。可不知什么缘故,有回,他自槐里回来后,突然绝了念头,只同旁人说“便当她死了”,从此一心照看稚女,知疼着热地生生把三岁多的小娃娃拉扯成人,又替她招婿入门。


    直到八岁这一年的夏天,那个位尊天下的舅舅登门后不久,白蔹终于左拼右凑,补全了整个故事——


    昔年,高皇帝初定天下,曾赐丹书铁券,列土封了七位异姓王:齐王韩信、韩王信、梁王彭越、赵王张耳、淮南王英布、长沙王吴芮、燕王臧荼。


    六十七年前,燕王臧荼谋反,事败被诛,孙女臧儿流落民间,王侯贵女辗转之下嫁了长安槐里一户寻常人家为妻。他们夫妇的长女王娡,便是她的外祖母。


    臧儿贵胄出身,如何甘心终老市井?所以,一直暗暗为儿女觅着机缘,心思费尽,终于逢着了一个太子宫中采选良家子的机会。


    于是,她不管不顾地将已为人.妻母的长女从金家接回,送进了太子刘启宫中。王氏貌美温婉,入府之后极得太子宠爱,几年间先后诞下三女一子,于是一路成了王美人、王夫人、王皇后,直至如今的王太后。


    ——这比白蔹从小在闾里巷议里听过的所有逸闻野史,都要来得曲折离奇。


    而眼下,因着这一层陌生的血缘,她的生活,彻底被导向了一条不可知的前路。


    ……


    八年后,冬至,尚冠里,修成君府。


    萧媪到府上做傅母,已经是第八个年头了。


    她十三岁时父兄坐罪伏诛,家眷没官,母女二人被充入了掖庭为奴。半年后,阿母病死,她则在深宫之中谨言慎行三十多年,一路熬到了尚衣局的女官。


    八年前,天子从南平里接回了同母异父的长姊,封为修成君,在尚冠街上赐府而居。


    修成君多年痼疾,膝下独女又才八岁,一病一幼实在不能掌事,所以,太后便从宫中简拔她入府做了女公子的傅母,帮衬内务。


    她到府上的第五个年头,修成君病殁。


    自此,十三岁的女公子,自此成了府里唯一的主人。


    萧媪裹着绵厚的石青色复襦衣,坐在东厢室里烧得烘红的圈底炭炉边,提笔清点着本月的账册——这些,日后都是女公子的嫁奁,可马虎不得。


    唉……只是女公子这婚事,实在艰难得很。


    虽说是太后的外孙女儿,却一直不怎么亲近。自修成君逝后,这情份就更淡了,甚至,三年前险些……算了,不提也罢!


    长安城里有门第的人家,都是长眼睛的,谁家娶妇,会求一个有名无实的贵女?


    萧媪叹了声气,搁下笔,揉了揉眉心——


    何况,女公子的脾性……在京里也是出了名的。


    “萧婆婆,厨下正待备饭,要我来问一声可还需添什么菜?”门外,厨室烧灶的小丫头蹦蹦跳跳地跑来请示。


    “添一盆福黎罢。”萧媪把案头核清的账册一卷卷拾掇到竹箧里,目光温和地落向她,“女公子捎信说今日归家,大约能赶上家里的下餔。天儿冷,热福黎吃着最暖身了。”


    说起“福黎”,在长安,算是从她们府上兴起的新鲜吃食。


    女公子有位友人家住淮南,早些年时常通信,情谊甚厚。那位友人信里曾提过自家父亲喜好方术,有回炼丹时,不慎把石髓滴进了磨好的大豆浆水里,结果竟凝成了嫩如脂雪的块状,入口软滑,颇是美味。


    女公子耐不住那信里说得有趣,便着厨下试着做了出来,果然软滑如脂,入口即化,阖府都觉得鲜美异常。于是,次回便多做了几盆,还分了不少送予邻里……谁晓得,不久竟在长安城里尚行开来,且有了个讨喜的名儿,叫做“福黎”。


    虽然自修成君逝后,女公子待在家里的日子就愈来愈少。不过每每回来,都要吃一盆自家做的豆豉浇福黎。


    “婆、婆婆,外头——不,宫、宫里来人了!宣、宣旨的!”


    外头传来一记上气不接下气的高喊,把檐前柿树上的几只雀儿都惊得扑棱棱四下散了,萧媪手上的动作也蓦地一顿。


    青衣的小门僮急赤白脸地跑到了她跟前,喘得两颊通红,嘴边呼哧呼哧地哈着白气,又惊又急的模样,活像一只被人掀了窝的大喜鹊儿。


    “慌甚么?”萧媪把最后一卷竹册收进箧里,揽衣起身。


    不晓得是不是脾气相似的缘故,天子待女公子,一向倒比太后那边优容些,好几回赐箭赐马,也从没管过她游荡在外不着家的事儿。


    所以,天子的圣旨,委实不及太后懿旨来得可怕——只是,这么些年了,宫中头一回颁旨下来,会是什么事儿呢?


    半刻后,白发的老内侍眼观鼻鼻观心,扯着略尖的嗓音,宣下了一道婚旨——


    “……赐修成君女,与淮南王太子婚。”


    这婚讯,宛如一滴清水滚进了沸油里,在长安城中炸了开来。


    腊月原本是一年里最清闲的日子,休农息役,大腊祭祖。一家子老老小小杀猪宰羊,斩鸡头、求牛胆,最和乐热闹不过。而今年的腊月,长安城另有一桩大热闹可瞧。


    听说,今年诸侯王秋请的时候,王太后一眼瞧上了年方十九的淮南王太子,按着头就赐婚给了自家那个嫁不出去的外孙女儿。


    腊月十六,便是纳征的日子——因为家中长辈都在寿春,是以,那位矜贵的淮南王太子,得自个儿上门儿纳征。


    啧!真是几十年不遇的热闹!


    纳征这天,恰逢大寒节。


    长安刚刚落过场厚厚的新雪,天地尽白,城池覆素,一色冰琢琼砌,宛然玉做人间。


    平旦时分,东边的天际才刚露出一抹明亮的鱼肚白,尚冠街就喧哗了起来。附近太常街、华阳街、香室街的老老小小也都起了大早赶来凑热闹。梳着丫角、留着椎髻的顽童们多半还穿着元旦时的新衣裳,互相逐打着在雪地里疯成一团,熙熙攘攘从街头挤到街尾,等着瞧淮南来的新郎倌儿。


    而修成君府中,萧媪更是四更早起。


    她分菜切瓜般利落地料理了府中一应繁琐事宜,然后,在正室里围着炭炉坐定,擎等着那位淮南王太子上门儿。


    这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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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御赐的婚事,实在打了阖府一个措手不及。眼下,推是推不得了,怎么也得替女公子好生相相人,要嫁去淮南那么远的地儿,多少得心里有个底儿。


    这么想着,目光落向坐在对面茵席上,惯常安静的女公子——


    十六岁的少女总算脱了平日惯穿的葛布短褐,换了身雪青色的三重曲裾深衣,一挽乌发绾作云髻,入鬓眉,丹凤眼,看上去当真像个仪容不俗的京中贵女。


    可,只要细看上一会儿,便会发现异样……她坐得未免也太端正了些,双肩极平,背脊极挺,身量瘦长,整个人仿佛一柄不言不动的剑。


    即便此刻袗衣华服,也只是一柄封在金錾玉鞘里的,沉默的剑。


    “眼下不过卯时,傅母今日起得太早,不若先回屋稍歇会儿。”坐得剑直的少女开了口,仍像小时候一样话少,利落干脆,“这边,我能料理。”


    白蔹看向正门的方向,心里早已稳了下来。就像八岁那年,提了新刀,等着开门揖盗时一样。


    这桩婚事,背后实在太过凶险,由不得她掉以轻心。


    不过,宫里这么安排,也是意料中的事。


    她无意识地抬了抬眼,目光凝在虚空中某一点,神情淡漠——


    当年,外祖父过世后,她被烂醉的父亲当着阿母的面拳打脚踢,生生折断了手腕,疼得咬破了嘴角在地上打滚儿的时候就明白:这世上,再没谁能护着她了。


    渐渐长大,有时竟觉得这样也好,无依无恃,便也……没有软肋,是以无惧无畏。


    “嚯!来啦!”“啊呀,来啦来啦!”“进街口了!好生排场的仪仗呵——”


    蓦地,外头的人声喧哗起来,孩童们呼喊得尤其起劲儿,声浪一波波涌到院里来。萧媪晓得正主儿到了,于是与白蔹敛衽起身,走到了正室门口站定。


    “啊!”“啊呀呀!!!”


    奇怪的是,不晓得什么缘故,半刻钟后,原本喧闹的声响骤然更闹腾了一大截儿,活像一锅水从略微冒泡到骤然煮开,沸反盈天,更夹杂着许多小姑娘震天的欢呼嬉闹声,隔着院墙也轰得人耳边嗡鸣。


    外头出了什么事儿?


    萧媪正这么疑惑着,但片时后,待那位太子登堂入门,她就明白得不能再明白了——


    漫天雪色里,迎着晨熹走来的少年看上去仿佛只有十六七岁模样,玉冠束发,拥着一袭胜雪的白狐裘……肤色竟也新雪似的白皙剔透,眉目昳丽,精致得仿佛玉砌冰凝,迎着晨光眸色流转的一刹,简直让人疑心是壁上漆画里的玉童儿钟灵成精,幻化作了人形。


    好一个姿容无匹的少年郎!


    连萧媪心里也暗自一愕——她出身禁中,三十多年间在长乐宫里不知见过多少品貌拔俗的美男子,可眼下细数起来,竟无人及这少年一半颜色。


    也难怪外头那些小姑娘们稀罕成这样儿!


    想到这儿,她不由看向身畔的白蔹,继而心头微惊——


    女公子从小性子有点儿冷淡,也惯来处变不惊,可眼下,她正不转睛地看着正缓步行来的少年,眼角微颤,嘴唇却死抿成一线。


    随着那淮南王太子愈走愈近,少女眼角就愈压愈低,渐而竟目光渐渐滞住,一动不动……


    白蔹看着那眉眼如画的少年,就这样一步步踩着刚刚扫过雪的石径,越过骈列两侧的仆僮侍女,走到了她面前。


    他先前萧媪执礼长揖,而后,目光里流出一脉极明亮的笑意,落向了自己。


    他瞳子大而黑,是幼童那种不带一点儿棕黑或褐黄,冲灵无杂的黑,显得分外天真稚气,所以看着比实际年纪要小一点儿……五官眉眼,皆未大改,依稀看出得幼年形貌。


    他开了口,是她幼时听过的侬软吴音,温柔地掠起心底最深处的那场旧梦——


    “蔓蔓,你曾在信里说长安的雪景最美,待会儿,可愿陪我赏一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