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年当中最热的时候，门前的知了叫得疯狂，林未眠的公寓曾经来过一个访客。


    她穿着白色丝缎裙，手里提着可以买下这里一间房的皮包，优雅而自然地站在与她格格不入的楼梯间。


    年近三十年的老房子逼仄的要命，每一行阶梯都像一线天陡峭的山路，弯弯曲曲，看不到尽头。墙壁缝隙里的水管好像生锈了，破了个洞，污水的臭气到处都是，开着窗也难排出去，热烘烘的，几乎一整个夏天都这样，而到了冬天，又会是另一种折磨。


    章晚踩着高跟鞋走到三楼，鞋底的细跟敲击着石板的声音在空荡荡的楼道里回响。


    这一年的房产跌大半了，许多人为了保本，在门口挂上了待售的招牌，除了偶尔会光顾的中介和一两个急需买房的中年人，几乎没人会来。


    章晚没带任何其他人，她独自站在门前，摁动了门铃。


    一下，两下，三下，没有声音响起。


    于是她又敲门，一连敲了三下，才听见里面有个声音在喊：“来了。”


    依旧没有开门。


    独居的女孩子警惕性总是强的。林未眠很早就养成了不随便开门的习惯，她从玄关处拿起铁棍藏在身后，站在猫眼前静静地审视了几秒。


    从对方昂贵的服饰，到精致的妆容，再到电视节目里某个似曾相识的画面，最后再定格于经济杂志的封面，直到想起这大概是某人的母亲，她才终于发现手里沉重的武器。


    “请问你有什么事吗？”


    林未眠开了里面的那道门，外面的没开，隔着纱窗站在门前问道。


    高考前的三天，明华附中没有再安排课程。所有的学生都被要求回家自习，以便完成考试前的作息。


    鉴于上一次大考的失败经历，林未眠的精神一直紧绷着，她从晚上十点开始就睡不着，早上四点又醒了，刚复习完一轮，又写了两套其他重点中学出的压轴题，实在不理解黎应谌的母亲为什么会突然出现在她家门口。


    章晚的目光停留在林未眠的家居服上。


    这是一件已经过时的就款式了。淡粉色的碎花公主裙，穿在稚嫩的小女孩身上可能算的过去，对高中生来说则太短了，可她依旧穿着，没有换其他衣服，却还住在这里，显然经济情况不好。


    可即便如此拮据，面对同学的母亲，林未眠也没流露出半分局促。眼神平静而凝练，仿佛一团压在冰川里却不曾熄灭的火。她背后的客厅被打理的井井有条，所有的家具排放整齐，很少有使用过的痕迹，玄关处挂着合照，男人，女人，微笑着的孩子，普通的三口之家，看起来很幸福。


    “我今天来，是想拜托你一件事。”章晚眨了眨眼睛，眼神从那张照片前划过，停留的时间没超过一秒钟。


    她得体地微笑起来，露出恳切的表情：“请你一定，一定不要拒绝啊。”


    林未眠不知道自己能帮上什么忙的。就像一般的普通人不会向比自己更弱的孩童或者老人求助一样，她也不觉得手握亿万资产的富豪会有什么麻烦是一贫如洗的高中生能解决的。


    在被邀请去那家所谓的高档餐厅的路上，林未眠产生了很多种猜测。


    她和章晚能产生的最大关联也就只是黎应谌。


    也许她知道自己和黎应谌是同桌，所以想通过她来了解儿子的近况，似乎说的过去。穷人眼里的兴师动众可能只是富人随手挥了挥指头而已。


    再往坏处想（她习惯了往坏处想），也不过就是她听说过学校的流言蜚语，觉得黎应谌的某些行为是被她给带坏了，必须要带到某个地方警告一下，让她不要再和他来往什么的。


    林未眠想起自己曾经欠过的人情，考虑了一下，觉得似乎也能接受这种程度的恐吓而不害怕。


    然而，对方的目的比她现象的似乎还更有迷惑性一些。


    章晚开来的是一辆黑色的汽车，由于公寓小区里的停车位很少，她把车停在了门口。林未眠看不出是什么牌子，车身涂着少许的红色，保养的很好，就像全新的一样，但没有一般新车里那种令人欲呕的皮革味。


    价格绝对昂贵，大概是她一辈子都不会去碰的类型。


    “这是劳斯莱斯幻影的百年纪念款。”章晚打开车门，示意林未眠上车，然后用一种仿佛在商场里购物的语气般随口说道，“一般女孩子开车的时候，路上总有些不长眼的以为你好欺负，随随便便就敢来别你的车。但开这辆出去就不一样了，性能稳定，轮胎的摩擦力也够足，还没看到有那辆车敢超我的。”


    “哦，还有就是上面的星空顶看着还不错，我觉得你会喜欢，所以开过来了。”她问道，“你喜欢吗？”


    “我不懂车，大概也谈不上喜欢或不喜欢的。”


    “不懂没关系。”章晚隔着内后视镜瞟了一眼略显疑问的林未眠，一笑，说道，“以后你会懂的。”


    这个时候，氛围已经变得有些奇怪了。


    下了车之后，章晚并没有把林未眠带到所谓的“西塔餐厅”里去，两人抵达的是市中心的一家百货商场，一楼卖的都是服装，香水和皮包等奢侈品。


    “来，你试试这件衣服。”章晚拉着林未眠的手走进其中一家，随手拿起一套白色小香风系列的套装她身上比划，“你个子高，又足够瘦，穿这个肯定合适。”


    “章女士。”林未眠往后退了一步，“您这在做什么？”


    “？你不喜欢这套吗？”章晚眨了眨眼睛，放下衣服，又拿起另一套深蓝色的裙子，问道，“那这套呢？”


    “我喜不喜欢重要吗？”林未眠直白地问。


    “很重要。”章晚点了点头，理所当然地说，“这是送你的礼物，你喜不喜欢当然重要。”


    “什么？”


    “是这样，我今天是来请你帮忙的，第一次见面，总得送点见面礼表达心意，这才符合道理，你说对吧？”


    “长辈见晚辈必须要送见面礼的，在我们那，管这个叫礼数。”她把衣服放回到架子上，笑吟吟地转过身，“你总不能拒绝我的一片心意吧？”


    .......是心意，还是服从性测试？


    林未眠轻轻地拧起了眉，拒绝道：“谢谢你的礼物，但无功不受禄。我没做出什么能超过八千价格的行为，也不太适合收下这样的衣服。”


    “emmm......不喜欢衣服啊。”章晚苦恼地点了点下巴，像是没听见林未眠的拒绝似的，自说自话地对导购说，“你听见了吗？人家不喜欢你们店里的衣服。”


    “我们这里还有很多刚到的全新款式，都是知名设计师刚做出的独家设计，您要不请这位小姐也进来看看？”


    “我不需要。”林未眠有些被惹恼了。她在章晚身上看到了另一个同样傲慢的人的影子，同时在心里短暂的评估了一下他的人情有没有值到这一步，最后压着情绪问道，“请问我可以走了吗？”


    “那好吧。”见她坚持，章晚也没有强迫下去，她径直对导购说道，“那把你们最新款的那些全都包起来，还有我上次预定的那些首饰和背包，配货的话就不要了，剩下的打包一起送到这个地址去。”


    “西塔餐厅么？”导购问道。


    “是的。”章晚转过身，又对林未眠说，“现在差不多到饭点了，我正好也饿了，我们去餐厅吃饭，然后我们再说事情，可以吗？”


    ***


    “这家店是我接手的第一个餐厅，也是最后一个。”


    VIP101房间内，章晚拿起刀，慢条斯理地切着刚送上来的惠灵顿牛肉，眯起眼睛，用讲故事的口味娓娓道来，她仿佛在怀念似的，“那时候，刚毕业三年，靠自己的能力努力爬，也就只是个秘书室里的私人秘书。”


    “董事长欣赏我的工作能力，预备把我调到市场管理部的经理岗去，如果时机合适，我还能再往上进一步，成为总监。”


    “后来我和清知……也就是应谌他爸爸恋爱了。签下婚前协议，连婚礼都提上日程，看起来前途很光明了，却突然被平级调到这里管理餐厅。”


    “餐饮业和黎氏的主业沾不上半点关系，后来我才知道——”章晚说到这里，蓦地含讽意笑起来，“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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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种正在转型的家族企业，你懂的。”


    “女人，一直不被当做正经自家人看。他们总怀疑你的忠诚，看轻你的能力，质疑你的决定。”


    “他们认为我不配进入管理层，也没资格进入更有话语权的圈子。我最大的价值就是长着一张美丽的脸，生下一个，两个，三个优秀的孩子，最后安静地回到他们装潢好的收藏室里做花瓶。”


    “但我可不想听他们的。”她说，“五年后，我结了婚，生下应谌，靠自己的能力又杀了回去，把那些老古董们踩在脚下，成了这家企业的总经理。”


    “很励志的故事。但是我不知道您对我说这些，是想表达什么。”


    章晚今天的行为实在是太过于友好了。她那美丽动人的眼睛，柔和宽容的语气，还有过度分享自己过去的经历，都在给林未眠呈现出一种带着诱惑力的危险信号。


    “前阵子，也就不久之前，大概两个月不到的时候吧，我去应谌学校里开了一次家长会。结束之后，有个女孩子，嗯，看起来和你差不多大，好像是隔壁班的，突然跑过来跟我说，应谌他有喜欢的人了。”


    章晚叹了一口气，烦恼地说，“他有喜欢的人，而且好像已经喜欢很久了。”


    “这样吗？”林未眠说，“那可能是棠晓晚吧。”


    “为什么你觉得是她？”章晚的神情古怪了起来。


    “大家都这么说。”


    “不对不对。”她摇了摇头，盯着林未眠，语气果断，“不可能是晓晚，不是她。”


    “不过，应谌有喜欢的人这件事确实解释了很多之前我没有想明白的事情。”


    “在他来到你们这所高中读书之前，我已经为他计划好一切事情了。初中上的是国际学校，英国和美国的护照都有，高中也在对接中，大学的话，牛津，剑桥，哈佛，哥伦比亚……他随便选一所去上就行了。”


    “结果在十五岁那年的暑假，他的叛逆期突然来了。”


    “你知道他以前是个多听话的孩子么？为了得到我的表扬，他能一整天不间断地学习，要他学什么他就学什么，无论是多难的学习目标，他都能轻松完成。”


    “他一直都是最适合的继承人，是我的骄傲，等将来接受了他爷爷的遗嘱，他就能完美地执行我的意志，帮我一起掌握黎氏集团。”章晚逐渐变得狂热起来，她的情绪像是被点燃了，说话的声音越发快了，直到后面，忽然冷却了下来，“然后，一夜之间，他像是完全变了个人。”


    “他开始叛逆，对我们说谎，使手段，离家出走，用假装被绑架威胁我让他留在国内，贿赂身边的管家，就是为了能进入那所高中。现在看，他是为了他的那个心上人。”


    “不过，我可以接受他已经有喜欢的人里，只要他不再折腾，我会允许他们在一起的，前提是，我必须知道这个女孩子到底是谁。”


    “所以，您今天来找我，送见面礼贿赂我，就是为了找到他喜欢的人是谁？”林未眠说，“那你可能要失望了，如果不熟棠晓晚，那我也不知道她是谁了。”


    “不。”章晚停下动作，扭头看着街道上走来走去的人群，意味深长地说，“你知道，我也知道。”


    “你很聪明，也冷静，我想大部分不是花瓶的漂亮女孩子都是这样的。”


    她没有对此等称赞作出反应，因为章晚的下一句话就是：“所以，你能看出他喜欢的人就是你吗？”


    林未眠放在桌下的手轻合攥紧，她微微睁大眼睛，说道：“我和黎应谌是高二成为同桌才认识的，在此之前，他从来没见过我。”


    “是啊，我也很好奇。”章晚说，“你们高二才认识，那他之前喜欢的人到底是谁呢？”


    “所以，我就去做了点小调查。这个你得原谅我，我实在太好奇了。”她慢悠悠地说，“我偷偷观察了你一阵子，查了些资料，不小心就知道了一些关于你的，过去的事情。”


    林未眠的身体僵直了许多，冷汗慢慢地从背后沁出，她抬起头，眼神像两柄雪白的利剑般射出：“什么叫关于我的，过去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