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昀一把将沈知意拉到远离中军大帐的僻静角落，残阳的余晖将两人的影子拉得细长。


    他压低声音，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急切：“知意，听我一言，立刻回去！此地已是龙潭虎穴，林啸之死绝非表面那般简单，你留在此处，太危险了！”


    沈知意抬起头，那双清亮的眸子在男装衬托下，更显出一种执拗的坚定。


    她摇了摇头，声音虽轻，却掷地有声：“裴昀，我既来了，便没有独自离开的道理。林将军死得不明不白，军中情势波谲云诡，你身边连个可信赖的帮手都没有。我可以验尸查案，总能助你一臂之力。此刻你让我走，叫我如何能安心？”


    “你……”裴昀看着她眼中不容动摇的光，深知她外柔内刚的性子，一时语塞。


    他何尝不知她验尸一流，又观察入微，确是查案助力，但一想到可能潜藏的危险，心头便如同压了千斤巨石。


    他下意识地攥紧了拳，不肯松口。


    就在这时，小六那颗脑袋从不远处的营帐旁探了出来，眼神闪烁，带着几分好奇，几分窥探，迅速扫过他们二人，又飞快地缩了回去。


    裴昀心头一紧，权衡利弊下，最终，他望着沈知意坚决的神情，深知再劝也是无用，徒耗时间。


    他重重一叹，咬牙道：“罢了！你既要留下，万事必须听我安排！”语气中充满了无奈与担忧。


    沈知意知他让步，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暖意，轻轻点头：“好。”


    裴昀拉着沈知意到找到正在探头探脑的小六：“带路，去中军大帐。”


    ……


    中军大帐比寻常营帐高大宽敞许多，帐顶飘扬的旗帜猎猎作响。


    帐外守卫森严，披甲持戟的士兵面容肃穆，眼神锐利地扫视着四周，确如先前所知，连只飞鸟也难以悄无声息地潜入。


    裴昀在帐门前驻足，目光如炬，仔细审视着帐门、帘布以及周围的地面。


    帐门完好，帘布无撕裂痕迹，地面除了整齐的巡逻脚印，并无杂乱或打斗的迹象。


    他微微蹙眉，如此严密的守卫，首先就排除了外人强行潜入刺杀的可能。


    小六殷勤地掀开帐帘，一股混合着皮革、墨锭的气息扑面而来。裴昀神色不变，迈步而入，沈知意紧随其后。


    帐内陈设简洁而规整。


    正中央是一张巨大的沙盘，山川河流、城池关隘栩栩如生，上面插着代表敌我双方的小旗。


    沙盘旁是一张宽大的帅案，案上公文奏报堆积如山，但摆放有序。


    笔墨纸砚各居其位，一盏早已冷却的油灯静静地立在案角。


    帅案后是铺着虎皮的帅椅，威仪尚存，却已空无一人。


    裴昀的目光缓缓扫过每一个角落。


    他走到沙盘前，仔细观察旗子的布局；又来到帅案，小心翻看上面的公文，多是军情通报、粮草调度，并无特殊之处，随后便拿起一旁的油灯，凑近仔细嗅了嗅，是普通的灯油气味。


    所有一切，皆无异状。


    一番细致入微的查探后，裴昀和沈知意对视一眼，均在对方眼中看到了凝重与疑惑。


    现场太“干净”了，干净得不符合常理。


    一位大将军在帐内身亡，怎么可能不留下任何挣扎的痕迹？除非……凶手有足够的时间和环境来清理现场，或者，死亡的方式极其隐蔽，难以常理推断。


    裴昀沉吟片刻，目光转向一直垂手恭立在一旁，眼神却不时偷偷瞟向他们的小六，沉声问道：“小六，朔风将军林啸的尸身，如今安置在何处？”


    小六似乎早有准备，立刻躬身答道：“回特使大人，将军的遗体已移至后方一处僻静营帐，由专人看守，等候朝廷旨意。”


    “带我们前去。”裴昀命令道，语气不容置疑。


    “是！特使大人请随我来！”小六应声，连忙在前引路。


    三人穿过层层营帐，来到一处位置相对偏僻、守卫同样森严的营帐前。空气中弥漫着一种压抑肃穆的气氛。


    进入帐内，一股淡淡的草药和石灰气味传来。


    林啸的遗体被安放在一张临时搭起的木板床上，覆盖着白布。


    不等裴昀吩咐，沈知意已自然而然地快步上前，动作熟练地掀开白布一角，开始仔细验看，动作专业而专注。


    一旁的小六眼中划过一丝惊讶。


    这个看似不起眼的随从，怎得如此无礼，竟敢在特使大人面前这般越俎代庖？


    他下意识地看向裴昀，却见这位年轻的钦差特使非但没有丝毫怪罪之意，反而目光落在那个“随从”身上，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专注，甚至……隐隐有一丝纵容与宠溺？


    小六心头猛地一惊，慌忙垂下了眸子，不敢再看，心中却如翻江倒海。


    这随从身形纤细，虽穿着宽大男装，却难掩清秀，那张脸更是俊秀得近乎女子……


    再联想到裴特使异常的态度，一个模糊的猜测在他心中逐渐清晰，这恐怕根本不是随从，而是……女扮男装！


    小六不动声色地敛了眸子。


    沈知意检查得极其细致，良久，她抬起头，面色凝重，声音清晰而肯定地对裴昀说道：“将军是中毒身亡！”


    此言一出，帐内气氛骤然紧绷。尽管早有猜测，但被如此明确地证实，依然让人心惊。


    沈知意继续道：“我在他体内发现了某种极为罕见的剧毒。此毒性极猛烈，发作极快，应是入口即生效，顷刻间便能夺人性命。但也正因如此，这种毒药必须近距离投毒，方能确保成功送入将军口中。所以……”


    她顿了顿，目光锐利地扫过帐内众人，最终定格在裴昀脸上，一字一句道：“下毒者，必是将军身边极为亲近、信任之人，才能在他毫无防备的情况下，将毒药送入其口。”


    “亲信之人”四个字，如同重锤，敲在每个人心上。


    裴昀眼神一凛，心中迅速过滤着林啸身边可能的人员。


    而站在一旁的小六，在听完沈知意这番话，尤其是那句“必是亲信之人所为”后，身体几不可察地微微一颤。他飞快地敛下眸子，垂下了眼睑。


    裴昀正思索着线索，就在这时，帐外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伴随着一个略显尖细阴冷的声音：“裴特使大驾光临，末将有失远迎，还望恕罪！”


    话音未落，监军刘瑾已掀帘而入。此人约莫四十上下年纪，面皮白皙，保养得宜，但一双眼睛却透着一股阴鸷之气，看人时带着审视与算计。


    他身着监军服饰，腰间佩剑，虽是文官出身，却也有几分武人的架势。


    他一进来，目光就先在裴昀和沈知意身上转了一圈，最后落在覆盖着白布的遗体上，眼神闪烁。


    “裴特使，”刘瑾转向裴昀，言语看似客气，实则带着明显的抵触与疏离，“林将军不幸为国捐躯，全军上下悲痛万分。当务之急，是稳定军心，加紧布防，以抵御虎视眈眈的高昌敌军。您在此翻查旧账，刨根问底，恐怕会引得人心惶惶，动摇我军根基啊！”语气中带着几分质疑，几分隐隐的阻挠。


    裴昀心知此人来者不善，淡然应对，语气却不容置疑：“刘监军多虑了。本官乃圣上亲封的劳军特使，奉圣上口谕，彻查林啸将军遇害一案，以安忠魂，以正军纪！查案，正是为了稳定军心，揪出内奸，避免更大的祸患。刘监军如此说，莫非是觉得圣意不妥？还是……有何难言之隐，不愿本官深入调查？”他目光如电，直射刘瑾。


    刘瑾被裴昀一番话顶得面色微变，尤其是最后那句隐含的质问。他冷哼一声，语气尖刻起来：“裴特使言重了！末将只是就事论事，提醒特使莫要因小失大！既然特使执意要查，那便查吧！”


    说完，他目光似是不经意地、却又极其迅速地瞥了小六一眼。


    小六接触到刘瑾的目光，随即上前一步，朝着裴昀躬身道：“特使大人，既然已经确定将军是中毒身亡，不如我们现在就去查查将军当晚的饮食吧？或许能从伙食处找到些线索。”


    裴昀颔首道：“可！就依你所言，去伙食处查看。”


    刘瑾则冷哼一声，拂袖而去。


    伙食处位于营地后方，炊烟袅袅，人来人往。


    管事的是一个胖胖的老军需官，听说特使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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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来查林将军当晚的饮食记录，不敢怠慢，连忙捧出厚厚的记录簿。


    记录显示，林啸遇害当晚的饮食与平日并无二致，皆是军中标准伙食，并无特殊食材。所有食材和饮水都经过严格检查，记录在案，并由经手人画押。裴昀仔细翻阅，又询问了当晚负责炊事和送餐的兵士，众人口径一致，并未发现任何异常。


    然而，一番询问下来，裴昀那双看似平静的眼底，已悄然聚起了疑云。


    他敏锐地察觉到，这位名叫小六的亲兵，举止透着一种难以言说的古怪。


    表面上看，小六可谓异常配合，甚至有些过于主动。


    军需官的问话尚未落地，他便着急抢着回答，言辞恳切，条理清晰，反复强调军营伙食检查是何等森严，从备菜、烹制到装盒、送递，每一环都滴水不漏。


    似乎无人能从饮食这一途径下毒。


    裴昀状似无意地问起：“食盒从厨房到帅帐，途中是否会经他人之手？”


    小六则言辞含糊起来。


    “这等小事，时日久了，卑职实在记不真切。”他道。


    裴昀心中顿时疑窦丛生。


    就在裴昀沉思之际，小六趁悄悄凑近裴昀，压低声音，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惶恐与笃定，低声道：“特使大人，卑职有一事，不知当讲不当讲……”


    裴昀目光微凝，不动声色：“讲。”


    小□□下张望，声音更低：“就在将军出事前两天的深夜，小的起夜，曾无意中见到监军刘大人，鬼鬼祟祟地出现在营地西侧的偏僻角落，密会过一个身份不明之人！那人穿着不像军中之人，行动诡秘，两人交谈片刻便匆匆分开。当时小的没敢声张，现在想来，刘监军行迹十分可疑！或许，与将军之死有关！”


    刘瑾？深夜密会不明身份之人？联想到刘瑾之前阻挠调查的态度……裴昀心中一震。


    可是小六在此刻抛出这个消息，又是何目的？是为了洗脱自身嫌疑，还是想搅一搅这浑水？


    裴昀心念电转，无论小六目的是什么，刘瑾的嫌疑却是毋庸置疑的。


    裴昀当机立断，沉声下令：“来人！以涉嫌谋害主帅林啸为由，将监军刘瑾拿下，严加盘问！”


    随行的护卫都是裴昀从京城带来的好手，得令后立刻行动，直奔刘瑾的营帐。


    刘瑾猝不及防，被绳索捆缚，又惊又怒，挣扎着厉声质问：“裴昀！你凭什么抓我？你有何证据证明本监军谋害林将军？你这是污蔑！是构陷！是谁？是谁在背后污蔑本监军？！”他目光凶狠地扫过在场众人，最后死死盯住裴昀。


    裴昀却并不打算将小六的举报暴露出来，只冷声道：“刘监军，本官依法查案，既然有线索指向你，自然要请你说个明白。若你清白，本官自会还你公道！”


    “公道？”刘瑾气道，“大战在即，你无故扣押监军，动摇军心，是何居心？！我要向朝廷参你！”


    就在这时，副将赵擎闻讯急匆匆赶来，脸上带着焦急与凝重。


    他先是看了一眼被缚的刘瑾，然后对裴昀抱拳道：“裴特使！此举是否过于草率？刘监军纵有嫌疑，但目前证据不足，贸然扣押，恐引起军中将士疑虑，影响备战！高昌敌军压境，此刻军心稳定重于一切！末将愿以性命担保，刘监军绝不可能做出谋害主帅之事！还请特使三思，先行释放刘监军，待找到确凿证据再行处置不迟！”


    赵擎言辞恳切，分析利弊，句句在理。


    裴昀看着赵擎，又看看一脸愤懑的刘瑾，心中权衡片刻。


    赵擎说得对，目前仅凭小六一面之词，确实证据不足，强行扣押刘瑾，若最终证明是诬告，不仅自己难以交代，更会严重打击守军士气。


    而城外，高昌的威胁是实实在在的。


    权衡再三，裴昀深吸一口气，道：“赵将军所言有理。既如此，便暂不扣押刘监军。但嫌疑未消，还请刘监军近期莫要离开营地，随时配合本官调查！”


    赵擎连忙让人给刘瑾松绑。


    刘瑾冷哼一声，活动了一下被捆得发麻的手腕，狠狠瞪了裴昀一眼，在赵擎的劝说下，愤然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