兔子！


    怎么会是兔子！


    那蝙蝠精死前那得意的神情，让奚菀一度认为对方想出了一个作贱自己的好法子，比如埋藏在淤泥地下的莲藕，又比如峭壁上的一块石头。


    为什么会是……


    难道这是它们蝙蝠界什么新的说法？


    思绪未断，柔软的触感便覆上自己的身子。


    少女用手轻轻捧起一汪清水，缓缓浇在她的毛发上。沾了皂角后，一点点揉搓起来。


    先是后脊背，后是四肢，最后是脖颈下面……


    但奚菀这个人有一个毛病，从小修行的人，十分在意自己的命门。


    尤其是在战斗的过程中，是要绝对避免即将自己最脆弱的地方展示到敌人面前的——就是脖颈的位置。


    所以在那湿润的指腹接触的第一瞬间，生理性的反应，下意识出掌……


    水花激起波浪，接着，桌案边的少女本就轻薄的纱裙又被沾湿，内里的轮廓愈发清晰。


    两座雪山之间，是一道幽暗的峡谷，直奔下方的平原。


    奚菀下意识背过身去，用沾湿的爪子捂着自己的眼睛，心中念叨着：“非礼勿视，非礼勿视……”


    她也从这个年龄走过，也曾给女弟子行医施药，但终归会隔着最后的帷幕。


    至于眼前这个……年龄不大，还不小。


    可见在家是个衣食无忧的，被照料得很好。


    当然，除此之外，眼前的一切都在彰显少女不凡的家室：雕梁画栋的建筑，精致考究的凿井，镂空的琉璃花窗，以及博古架上那些大大小小的古董摆件，随便拎出来一处，都价值不菲。


    而据她所知，能有这般实力的人并不多，凌安城陆家就算一个。


    不过听闻，凌安城陆家的姑娘已经拜入了重霄门，具体去了哪一峰倒是记不住了，那眼前的女子又是何人？


    尹思沅见盆里的小兔子反应这般激烈，还背过身不肯看自己，还以为它是如方才那般害怕。


    而与宠物之间拉近距离的最好方法，莫过于喂些吃食，于是便吩咐白露：“去厨房取些新鲜的白菜，洗干净叶子拿过来。”


    白菜？原本立着的兔耳朵蓦地垂下来，奚菀狐疑：这丫头拿白菜，不是要喂自己吧？


    虽说修行之人可以辟谷，但奚菀从来没有那个习惯。相反地，与画本子里那些对修仙者的刻板印象不同，她非但一日三餐不能少，而且每顿都要吃肉。


    蔬菜，在她眼里，跟直接趴在地上啃食青草没有区别。


    想到这，口腔里那阵恶心的苦涩再次传来。


    尹思沅处理好身上的水渍后，重新唤了一盆干净的清水，然后将小兔毛发上的泡沫一点点冲洗干净。


    一边动作，一边宽慰它：“小兔不怕，以后跟着我，再不用你去路中间啃青草，白菜管够！”


    奚菀：……


    我真的会谢……


    水中的爪爪攥成一团，试图捏个诀将身上这些滑不溜啾的东西瞬间清理干净，省的对方在自己身上搓个没完。


    可奚菀没想到，最简单的清洁咒，她现在也使不出来。


    也就是说，她真的一点灵力都没有了！


    彼时，少女停止了手上的动作，把她从水盆里捧出来，放到干巾之上，一点点揉搓她被打湿的毛发。


    正好，丫鬟捧着一盘子白菜回来。翠绿的菜叶上还挂着晶莹的水珠。


    的确新鲜。


    待擦得差不多后，尹思沅取过一片白菜叶，送到小兔子面前：“来，吃吧！”


    奈何这小兔子极度不配合，一个劲地把白菜往外推，弄得尹思沅倒是摸不着头脑。


    “怎么回事，这不是你们兔子最爱吃的么？”


    你们兔子才爱吃！奚菀撇开脸，完全不想多看那东西一眼。


    倒完水的谷雨回来后，正好看见自家姑娘在那逗弄兔子，上前回话：“家主方才打发人问姑娘回来了没有，您中午说得鸡腿，她又做了一盘子，等您过去一块吃。”


    鸡腿？原本垂着的耳朵瞬间立了起来。


    不对，鸡腿而已，又不是没吃过。曦衡仙尊强硬地揉了揉肚子，谁知不动还好，这一动，便发出一阵咕噜声响。


    声音不大，但旁边这俩人全都听见了。


    “明明饿了，怎么不吃白菜？”尹思沅捧起小兔子，轻轻安抚它的脑门。


    “或许是害怕吧。”谷雨想了想，给了个答案：“可方才在外头，它明明最喜欢姑娘啊~”


    算了，尹思沅放下兔子，整理好衣裙后：“先让它自己在这适应适应，兴许过会就好了。”


    说着，便要提步往外走。


    等会！


    奚菀兔爪一抬，踩住了对方的披帛。


    你就这么走了？


    肚子再次传来阵阵轰鸣，奚菀下意识想要以拳掩唇，谁知送过来的却是那只毛绒绒的爪爪。


    但此时不是计较这些的时候。


    她现在身子没有灵力，用不得法术，自然无法承受辟谷的饥饿。大难当前，曦衡仙尊也不得不先放下自身的架子——反正现在也没人知晓她的真实身份。


    想到这，奚菀的心沉了沉，随后爪爪揪住那披帛，往回扯了一下。顺着袖管，爬上少女圆润的肩头。


    似乎是因为成了兔子的缘故，奚菀的嗅觉似乎比从前更加灵敏。随着靠近，对方发丝间的盈盈香气扑面而来，意欲将她吞没。


    奚菀素来不喜用香，自然也不喜欢这股味道，但眼下她只能先忍着。


    尹思沅看着这只小兔子一见她要离开，便害怕地跟了上来。小时候见阿姐曾养过的猫儿也是这般，一害怕就会往阿姐肩膀上躲。


    原来小兔子是害怕了呀。


    “不怕不怕。”她将小东西捧在怀里，轻轻安抚着它：“我带你一起去便是了。”


    彼时，外面下起了淅淅沥沥的小雨，白露早就撑伞在门口等候，见姑娘出来忙迎上去：“姑娘怎么还带着它呀？”


    谷雨在旁边，轻轻撞了一下白露的肩膀：“这小东西粘人得很，咱们姑娘刚要离开，就赶紧贴过来，可会撒娇了！”


    刺耳的字眼让奚菀很是不高兴，但眼下她没什么办法，只能努力安慰自己：先填饱肚子，然后赶紧想办法离开这个鬼地方！


    旁边，白露也跟着笑：“那，姑娘给它起名字了没有？”


    名字？这事尹思沅倒是疏忽了。


    一直喊小兔小兔的，的确有些不方便，起个名字也好。


    毕竟，这兔儿离了家人，眼下也只有她，以后要一起互相作伴的。


    指尖揉了揉兔子的脑门，尹思沅轻笑一声：“那边叫肉肉吧！”


    “你看它这般瘦小，希望以后在我的身边，它能长得结结实实，多长点肉！”


    奚菀踩着尹思沅的手臂，险些跌落下去。


    好在，及时收回后爪，却又摔坐于两座雪山之间。


    但她此刻顾不上什么柔软还是坚硬，她更在意的是：这到底是哪家的姑娘，这般没眼光！


    这边，尹思沅来到正堂的时候，陆芸娘正打发人提了食盒过来，将那一盘子盐酥鸡腿，和几碟子素菜一一摆放进去。


    正犹豫着再装些什么糕点，门口尹思沅她们收了伞，便跨步迈进来。


    “姨母这是做什么？”


    陆芸娘赶紧放下手里的东西，打发侍女重新将菜点摆回桌子上，笑道：“以为你又把自己关在书房，便想着让人把这些吃的给你送过去。”


    “怎会，我答应晚上要来与姨母一同用饭的！”说罢，她在桌前坐下来，将白兔放在旁边的圆凳上，然后用丫鬟端来的花瓣水濯手。


    待收拾好一切，坐下的瞬间，一只鸡腿已经被放进自己的碗里。


    “你说喜欢，下午我又特意做了一些。”陆芸娘一边说完，一边又担忧青菜吃得少是不是容易生病，尤其是在这样盛夏的日子，于是又将那盘凉拌荷心端了过来。


    “今天的藕片新鲜，尝尝看。”


    嗯。


    在没人发现的地方，那只雪白的兔子已经悄悄爬上了饭桌。


    毛绒绒的白爪爪静静地伸向尹思沅面前的小碗。


    眼看着刚要触碰到，面前的碗突然被端起，她的爪扑了空。


    突然出现的小兔子吓了陆芸娘一跳，险些跌了筷子。尹思沅赶紧解释了一番这兔子的来历。


    “姨母，它叫肉肉，我以后想养着它，让它给我作伴。”说罢，尹思沅在那只鸡腿上狠狠地咬了一口，又跟着扒拉了两口米饭。


    陆芸娘给旁边的侍女使了个眼色，随即缓缓放下筷子。


    “你自小便喜欢兔子，养一个也无妨。往后若是去了上修界，只管放在家里，就当留给姨母一个念想。”


    上修界？


    尹思沅赶紧放下筷子，抹了一下唇畔的油渍，对陆芸娘正色道：“姨母，我不是跟您说过了，我不想去上修界了么？”


    说罢，她将椅子往陆芸娘身边挪，靠上对方的肩膀：“沅沅舍不得您，沅沅在家陪您不好么？”


    趁着两人说话的空隙，奚菀的肚子再次叫了三声，她视线看向前方的盘子里，一盘子盐酥鸡腿静静躺在那，好像在跟她招手……


    “别吵了！”她对着自己的肚子怒吼了一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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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已经在想办法了！”


    前面，绕过那盘子青菜，躲汤碗后面，只要她动作够快，就一定能得手！


    说干就干，趁着旁边两个人互相说话，奚菀悄悄行动起来。


    “别闹了。”陆芸娘轻轻揉了揉尹思沅的发顶，与此同时，从袖口中拿出一枚卷轴。


    尹思沅认得那东西，上辈子她得到的时候如获至宝，正是重霄门试炼的邀请函。


    “姨母，我都说了我不想去重霄门，您为什么非要逼我呢！”


    重霄门？


    原本爪爪已经触碰到了鸡腿表皮的脆壳，奚菀却停住了手。一对兔耳朵也一动不动，支在脑后。


    原本陆芸娘只是觉得沅沅是小女儿舍不得家，心里还有几分感动，可见这孩子眼前这幅模样，她似乎当真铁了心不想去修行了。


    若是别的事，陆芸娘都会宠着自己这个外甥女，但只有这件事不可以。


    姐姐去世前，她答应了姐姐，说什么也得做到。


    “不去了？你长这么大但凡有一件事情有过长性吗？前几天还天天把自己关在书房，现在又改口。”说罢，卷轴被重重地按在桌上：“这重霄门，你说什么都得去！”


    “为什么！”


    “因为……”陆芸娘话音一顿，视线无意间瞥过饭桌中间，看见满桌的菜肴中间，雪白的一团立在那，跟旁边的几碟酱菜眼色形成鲜明的对比。


    想忽视都难。


    “兔子怎么跑那去了，还不抓过来！”


    回过脸，尹思沅急得小脸发白，唯有眼眶泛着隐隐的红，泪光在眼圈里来回打转，却倔强地不肯落下来。


    昔日当做宝贝似得宠了十几年，见了这模样，陆芸娘的心像是被刀子割一样疼。


    “罢了。”陆芸娘实在无法面对，只能选择先行离去。


    “姨母！”尹思沅攥紧双拳，执拗地问：“姨母能不能跟沅沅说句实话，你为什么非要沅沅去重霄门？”


    陆芸娘张了张口，却只是吩咐侍女把兔子抱出去。


    奚菀本就心情不好，看着近在咫尺的鸡腿却没吃到，更烦躁了，在侍女的手里疯狂挣扎，终于算挣脱了束缚。


    沉默许久，陆芸娘倏然开口：“沅沅曾经跟姨母说，你想去重霄门，去见那位楚仙君？”


    原本在地上奔跑的奚菀倏地停下脚步：哦豁，还有这个隐情？


    那是不是，只要让她能成功去重霄门，就能跟清澜峰那边取得联系？


    尹思沅敏锐地察觉到姨母话里有话，果然啊，作为配角，为什么如此单纯的报恩到了其他人眼里竟都怀了这种心思？


    “姨母误会了，我对他没那个心思，不过是因为小时候……”


    “家主！”外面，柜上的账房突然跑来，满脸急色，低声在陆芸娘耳畔说了些什么，陆芸娘的脸色瞬间沉下来。


    若是尹思沅没记错，眼前的一幕，是姨母为了给自己弄这个邀请函，惹到了同镇的林家，两家算是结了仇，后来林家没少在生意上给姨母起绊子。


    尹思沅拿过那个枚卷轴，双臂托举到姨母面前，恭敬道：“姨母，沅沅志不在此，您不用为了我与林家结仇，林家在镇子上的势力不容小觑，您还是不……”


    未等尹思沅把话说完，陆芸娘提步便要往外走，与此同时，在地上终于获得了自由的奚菀也跟着一并往门槛处蹦跶。


    正当一人一兔一只脚已经跨入围廊，尹思沅再次追上来。


    “姨母，我跟您说实话吧！”


    “我之前说，想去清澜峰见楚凌风，是骗您的！”


    “我想去重霄门是因为……”


    犹豫一瞬，见姨母还是要走，尹思沅赶紧开口：“是因为，我心里一直倾慕曦衡仙君！”


    一瞬间，门槛处的兔子和人一块怔住。缓和好一瞬，才一并机械地转回身来。


    陆芸娘直怀疑自己听错了：“你方才说……”


    尹思沅叹气，一幅视死如归的坦荡模样：“对，姨母，就是您想的那样，我倾慕她。”


    奚菀也瞪圆了眼睛：？！


    而前面，少女本就红了眼眶，此时更像是失去了所有的力气，瘫坐在椅子上。


    “沅沅原本心中带着一份贪念，可现在我想明白了，我跟她，根本就是不可能的。”


    说罢，她抹了一把眼角不存在的泪水，喟叹道：“她那么好，那么优秀，沅沅自知配不上，更不会有结果，好容易才说服自己放弃的。姨母，您就别再逼我去清澜峰，别再折磨沅沅了！”


    一旁的奚菀看着少女的每一个举动，就好似听到那盐酥鸡腿一般，原本耷拉的耳朵，再次立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