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秋平知道自己是在苟延残喘。其实过去这么多年，他已经不对找到殿下抱什么希望了，他活着，就为了把一口气耗干。


    这是他应得的。如今他已经纯粹接受了这个现实，再也不抱其他的幻想了。


    这日，他照常被赶到城门外。这样的事是常有的，纵然宋渡经常暗中助他，但最底层的人最勇敢，他们不惧怕权势。此时段秋平已经神智不清，好与坏，欺凌和荣誉，在他眼里已无任何分别。


    甚至支撑他活下去的那个执念，也仅仅只是个执念而已。连活着本身，都变成了无所谓好坏的事。


    街边的人都说，这样的叫花子，其实早就丢了三魂七魄，魂魄在生前便散了，死去后便无法超生。这一生，是他的最后一世。这话也不知道是真是假，却的的确确激起了众人的同情。


    从此无家可归的人对他百般刁难，害他受伤，他便沉默着逃离开。但有家可回的人常常拨弄着劣质的佛珠，给他留一口饭吃，他又抬起头对人家笑笑，露出一口白牙。


    悲哀又执着的眼神。住在最深的巷子里头的老人说他不像丢了魂的人，倒像是在等什么人。


    落魄到此，也不见痴傻之态；行在路上，久经蹉跎，脊背却不见弯；穿得破败，神情悲悲切切，倒像是渡劫的神仙，在尘许久，还没洗去骨子里的悲悯。


    一大群商队自远方赶来，带着大漠黄沙里的热气，轰轰隆隆的。段秋平连忙给他们腾位置，不知怎么，眼睛要一眨不眨地看着那群商队。


    商队里的人行头很单一，脑袋上裹着白色的布，据说是为了防沙尘，这个习惯到了中原地区也难改。


    段秋平吸吸鼻子，只能闻到人堆里的汗味。他失望极了。


    浑浑噩噩的，居然就这么过了几年。段秋平有些惊讶，今天见着这个商队，恍然让意识清醒了一下。他想，几年时间也不是那么难过去，再熬几年，他会悄无声息地死在某个角落，也不算亏。他这条命，原本早就该丢掉的。


    只是这么短暂地想了下，他的意识又陷入混沌中去了，生和死都没差。


    就这么过了好几天，段秋平忽然察觉，他近些天来的生活过得十分平静，街边、路上，除了他再也没有别的叫花子。他有些疑惑，随便拦住一个平日对他最和蔼的大娘，开口要说些什么，嗓音的嘶哑让他自己都吓了一跳。


    大娘心善，去屋里给他端水：“渴了是不是？”段秋平咕咚咕咚灌下去几大碗水，惹得大娘笑，“不知道的还以为在喝香酒呢！”


    他便磕磕绊绊地开口：“怎么，没人了？”


    这可把大娘吓了一跳：“哎哟，你不是个哑的呀！”她不顾上回答段秋平的问题，蹦蹦跳跳地进屋，“老头子！小神仙会讲话啊！”


    屋里的老头子是个炸炸唬唬的老男人，闻言激动万分地跑出来，看着段秋平一脸期待。大娘在一旁鼓励：“说啊！”


    段秋平无奈：“街边，没人了。”


    老头子耳背，转而向大娘：“说的什么？”


    大娘耳朵也不好：“说的外邦话吧，听不清。”她很关切的样子，“诶，你会不会说我们这儿话？”


    “……”段秋平调整调整，尽量字正腔圆地开口，问了第三遍。两个老人讨论了下，终于反应过来：“街边没人了是吧！哦哦，最近是没人了。”


    他俩伸手指了指皇宫的方向：“宫里头出了大喜事，哪还能让乞丐们在街边搅局，便把他们都赶到一边去了。”


    大娘很开心：“你这可怜样的，跟他们呆一起总受欺负，宫里的人怎么把你漏下了。”她又摆摆手，“你不用担心，大伙都照顾你，不会把你告出去的。”


    段秋平一笑，觉出些味来，宫里没理由放过他一个叫花子，指不定是宋渡在其中做了什么手脚。心里明白，他口上却说不出来，只是笑。


    大娘看他傻笑，还以为他又在犯傻，便不再理他，边进屋边跟老头子商量：“你说这公主不是早嫁到邻边去了？怎么又要婚嫁？”


    老头子恨不得掌她的嘴：“你这碎嘴！上面的事少说！”


    可这话被段秋平听到心里去了。他猛地跳起来，抓住老头子的衣服。两个老人讶异地回头看他，却见段秋平字正腔圆地问出一句：“哪个公主要婚嫁？”


    眉宇之间带上了一丝狠气，哪里有半点痴傻的样子，不知道的人还以为他碰到了仇家。大娘怪叫着拍开段秋平的手：“哪个公主？咱靳国还有第二个吗？你这傻子今天怎么了？”


    下一秒她便噤声，被段秋平眼里的杀气震得说不出话。她甚至怀疑这乞丐下一秒会跳起来打死她。


    然而段秋平只是后退，对她浅浅鞠了一躬便走了。


    留着两个老人面面相觑：“以后少跟他说话，谁知道脑子清不清醒。”


    “你说得轻松，今儿是他第一次说话！”


    段秋平走在路上的脚步虚浮，一深一浅如行棉上，他拖着身子到平日歇息的巷子里坐下，呆了半天，忽然“哇”地一声吐出一口黑血，视线从模糊到清晰，连脑子也渐渐清楚了。


    这几年他活得不清不楚，行尸走肉一般，而今脑子陡然清醒，竟觉得流浪的这几年的记忆那么模糊，而从前的事就像发生在昨日。几年流浪，被看作是须臾。


    他说不清这种感觉，上一刻他被告知殿下失踪，而今却被告知她要婚嫁。他现在最知趣的做法就是回到若羌，和靳国的一切都老死不相往来。可他被一个执念拖着活了这么久，他没那么容易放下了。


    段秋平起身，往不知名的一处地方赶去。


    宫里头大喜的日子自然是普天同庆，没人注意到经常在街边流浪的乞丐不见了。各处喜气洋洋。


    宋音之笑着看着镜中的自己被摆弄，仿佛自己也变成了木偶娃娃，从不施粉黛到浓颜艳质。


    这些年她走过靳国山山水水，决心要与过去割舍，她以为这辈子不会回宫。却在碰见过路商队的时候，将一切决心都推翻。


    语言不通，她只能凭借着一句语焉不详的话推测出他们要去靳国。这些人都很热情，脑袋上顶着白布，对她叽里咕噜了半天。直到他们拿出白布替她裹上，她仿佛成了这些人中的一员。她这才反应过来，这些人要她加入他们。


    盛情难却，她跟随这些人回到靳国。


    宋荣感慨万千：“张府也是世家，你定然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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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会受委屈，这么些年过去，你肯定想清楚了。”


    “当然。”她咬着牙回答。手掌被自己掐出指痕。她毫不怀疑，如果段秋平死了，他一定会阴魂不散地跟着自己。但见此情形，段秋平居然一点反应也没有。一点反应都没有，宋音之就恨不得他魂飞魄散。


    二人无话，第二日宋音之便坐上轿子，去迎接她的新郎。靳国特有的风俗，本国驸马入赘时，必须从自家门口开始，步行往宫中去，而公主也需从宫中出发，坐着轿子迎接驸马。意为：“两情相悦。”，双向奔赴，你情我愿。


    宋音之坐上轿子，出发没过一会儿，听见一个洪亮的声音喊道：“张府，张齐，特来迎公主殿下！”


    轿夫们停了。眼前这个男人一身红装，如竹如松一般毅然站立在轿子面前，他坦荡地迎着所有人的目光，身后却空无一人。


    轿夫们看看太阳，满头雾水：“既是张公子，为何你迎亲的队伍没有跟在后头，而是你只身前来？”


    那人笑了一笑：“张某思念公主，夜不能寐，天没亮就出发了。迎亲的队伍紧随其后，一刻便到。”


    轿夫们感觉有什么不对，却说不太出来：“既如此，便等迎亲队伍……”


    “这位先生，张某千里迢迢赶到此地，若还要等，便是负了张某几年时间里，牵肠挂肚的感情。”


    这话说得太奇怪，轿夫们不敢反驳，一时愣在原地。看热闹的人也慢慢聚上来了。


    红轿子里传来公主清冷的声音：“既如此就让张公子先上轿。”


    听了这话，那男人对众轿夫露出一个得逞的微笑，简单行了一礼便上轿了。人群开始议论纷纷。


    他进轿子，坐在她身边，顶着那顶红盖头看了许久，忽然伸手碰了碰，轻轻说了句：“殿下。”


    宋音之的手指用力到泛白，微微颤抖，声音却冷静得出奇：“你是谁？”


    他猛地攒住宋音之的手：“是我。”


    宋音之便咬牙切齿地甩开他：“你这……”


    宋音之的话被轿子外一个惊雷般的吼声打断：“他不是张齐！”


    两人皆是一震。


    段秋平坐在轿子里，一动不动，眼睛紧紧盯着宋音之，语气飞快地问：“殿下，你知道这轿子通往何处吗？”


    轿外熙熙攘攘，男人的争吵声、女人细碎的嗡嗡声一刻不停地钻进轿子里。宋音之不回答，却扑上去抱着段秋平。隔着厚厚的嫁衣，段秋平发觉她身体抖得厉害。


    “跟我走。”段秋平不犹豫，直白地说了这三个字。


    宋音之也不犹豫，咬牙，掀开盖头盖在段秋平的脑袋上，拉着他的手拉开轿子的幕帘，在众人的惊呼声中，和他一起跳下轿子，拉着他飞快地跑远了。


    宫中，不死不休地传来庆祝大婚的喜乐，乐声盖过了身后追赶的人们幸灾乐祸的怪笑声。


    喧嚣中宋音之回头看，段秋平盖着盖头，看不清路，却心甘情愿被她拉着跑，跑得踉踉跄跄。宋音之被逗乐，拉开他的盖头，就撞进了他潮湿殷切的眼睛里。


    记忆让时空交错，她好像回到了年少初见的那个雪天。


    他从来没变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