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周聿。


    他的身边，一个方脸的中年男人唾沫横飞，和抢救室前的青年医生争执不休。


    “我爸来之前还好好的，怎么进了你们医院就半死不活了！我看你们就是一群庸医，专骗我们这群平头百姓的钱！”


    年轻的女医生气得脸色发涨，但还是尽量维持了她本身的专业水准，郑重道：“你们家属的心情我们能理解，可事实就是这样，您父亲必须尽快手术，否则的话，病情恶化，我们也很难保证后果。”


    “你个小姑娘年纪轻轻的怎么说话呢，什么叫很难保证后果，你咒我爸死呢！”中年人指着医生的鼻子大骂，“谁来给我们评评理啊，医院治死人了！”


    旁边看热闹的人声愈发嘈杂，生病的、没生病的全都在窃窃私语。


    女医生无可奈何地朝医院院长和林怀几个医生的方向看了一眼，转头对中年人劝说道：“这位家属，你就算想评理，也得等救了你父亲再说，你现在在这里闹，除了阻碍医院的正常运行秩序，根本无济于事。你还是和家里好好商量商量，到底要不要拿钱做手术，别妨碍其他的医生和病人。”


    “我呸！你们医生沆瀣一气，一群王八蛋，还好意思让我们拿钱，我——”


    “你没完了吗？”他身边沉默已久的年轻人总算抬起了头，露出一双乌黑暗沉的眼眸，爬上丝丝缕缕的红血丝，仿佛两颗浸透了血水的纯黑弹珠，在撕裂中呜咽。


    “大人说话，小孩给我闭嘴！”中年人恶狠狠横了他一眼。


    “你不想救爷爷吗？”周聿的声音很轻，可望向那个男人的眼神却很重，重得仿佛那双眼睛里没有爱，只剩下了无尽的恨意。


    “我……老子当然要救，”中年男人支吾几声，话锋一转，重新把矛头对准了周聿，“你说得倒轻巧，到头来不还得我出钱出力！你有钱吗，啊，老子养你这么些年，你可倒好，一到十八就往城里跑，读了这么多年书，不还是一个子儿都拿不出来！”


    他边说，巴掌哗啦啦往周聿身上砸落，像一道道尖锐的鞭子。


    可周聿并不反击，他早已习惯了这种交流方式，只是把沉默的目光投向压抑苍白的抢救室大门。


    “你说话就说话，打他干什么？”林晞的粗跟鞋咚咚几声，不算高大的身影城墙般挡在了周聿的面前。


    周聿看向林晞的眼神发愣，他忽然直立起身体来，拼命拉扯嘴角，却说不出半个字。


    “你谁啊！”中年男人毫不客气地指着她。


    林晞顿了顿，问：“你是周平昌吧？”


    周平昌微微一愣，仔细辨认来人，可上下打量一番，仍不确定地问：“你认识我？”


    “南星布料厂，你们经理姓赵对吗？”


    周平昌再一扫，恍然大悟道：“林小姐！我记得我记得，你那时候来过我们厂子，我跟着赵经理一起接待过你。”


    林晞淡淡一笑：“既然都认识，就别再这里闹了，人家医生也不容易，你肯定也为你父亲着急，对吗？”


    她之前去南星布料厂时，就见过周平昌，但印象不深，只记得是个身形干瘪的中年男人，刚刚过来看见他的正脸，才记忆回笼般认出他来。


    开始时，听他和周聿说话的语气，林晞还以为他是周聿的父亲，可她说话时观察他半晌，周平昌和周聿唯有眉眼之间有两三分相似，谈吐、气质、作风全都大相径庭，完全不像亲生父子。


    周平昌看了她一眼，眼神霎时由尊敬转为嘲弄：“林小姐，你跟我们不一样，你多有钱啊，根本不懂我们这种平头百姓的苦，你还是赶紧让开，省得我挡了你的路。”


    周聿紧紧抿住唇，抓上了周平昌的手臂，看样子用的力气不小，周平昌登时便眉头一皱，“嘶”了一声。


    “你干嘛？给我滚一边呆着去。”周平昌不耐烦地冲他喊了句。


    可周聿仍然死抓着不放，像一只羽翼未丰的猎鹰，眼里翻腾中浓重的锐意。


    周平昌“啧”了声，又要上手，林晞却倏然一笑：“别跟孩子过不去。咱们都是人，我自然明白你心里的苦，说白了，钱的事情未必找不到好的办法解决。”


    听到“钱”，周平昌眉心一动：“什么意思？”


    林晞眉眼弯弯，轻扫了眼周聿，说：“你还不知道吧，周聿这孩子古道热肠，之前帮了我不少忙，现在他的家人遇上困难了，我未必不能伸手帮他一把。”


    周平昌和周聿俱是一愣。


    周聿的目光笼罩在她身上，仿佛一层颤动的薄雾，不断重复着冰凉、刺痛的影子，他轻摇着头，对林晞说：“我不要你帮我。这是我们家自己的事，你不要管。”


    可周平昌却一把拉住了他，眉开眼笑：“你小子，早说能攀上林小姐这束高枝，咱还至于闹成这样？”


    他扭头面朝林晞，搓了搓干枯的手，眼角的皱纹围成一个谄媚的笑：“林小姐打算怎么帮我们？”


    林晞笑意微沉：“咱们到一边来说，堵在急救室门口，影响不好。”


    周平昌迟疑地看了看周围，他这人虽没脸没皮，脑子倒还算灵光，心里边一嘀咕，生怕林晞是医院这群领导请来说和的托儿，他这一松口，人家要是出尔反尔，他都没处说理去。


    林晞在社会上走了这么多年，他那点心思，一眼便看得穿：“你放心，我既然认识你们赵经理，肯定不会随随便便说谎诓你。你要是实在不愿意相信，这样，我现在打电话给你们赵经理，让他来给我们做个见证？”


    周平昌一听要打电话给厂里领导，立马阻止她说：“林小姐，这点事就别劳烦我们赵经理的大驾了，我听你的，咱们到一边谈。”


    林晞笑着点了点头，收了手机，她转头给了林怀一个眼神，拉着周聿到了一旁的走廊上。


    这一次，周聿没有像平时一样乖乖跟在她身后，而是不停地掰开她的手，但他的动作一点也不重，仿佛柳枝打到了平静的池面上，波澜出一颗又一颗的小水泡，在涟漪里激荡、炸开。


    他显然不希望林晞牵扯到这座未知的泥潭里，林晞从来到医院之前就可以想象到，这个十八岁的清瘦少年，会用他倔强而干净的眼神，阻拦每一个试图靠近他内心的人。


    林晞明知如此，她还是这么做了，她见不得这具年轻的身体遭受这个世界这般无情的磋磨。


    周聿每掰开她的手一下，林晞攥住他手臂的力度就重一分，直到最后，对方束手无措般随她停滞在走廊的窗前。


    看热闹的人见热闹散场，纷纷扬手离去，医院院长和几名医生也各自离开，林怀赶着去科室值班，没再多关注林晞，从手机上留了几条叮嘱的消息，便匆匆离去了。


    林晞兜里的手机接连震动几下，也没时间看，她正忙着对付自己随口惹来的麻烦。


    周平昌见周聿自动站到林晞跟前，扯了下他的衣袖，说：“往边上站站，别挡了大人说话。”


    “他是你？”林晞看了看周聿，问他。


    周聿瞥了周平昌一眼，冷冷说：“小叔。”


    林晞点点头，传闻中48岁的小叔，难怪周聿提起他时总不怎么高兴，看样子这叔侄俩关系好不到哪里去啊。


    “既然事情都这样了，老人还在里边等着，我也不说别的废话，”林晞微微一顿，随口问，“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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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们家其他人呢？把他们叫来一起商量商量，看看问题该怎么解决。”


    周平昌：“其他人？我们家没有其他人了，家里人都在这了，两个在外边站着，一个在里边躺着。”


    林晞没反应过来：“你不是他小叔？那他父母……”


    瞬时间，林晞仿佛终于意识到了，为什么对面的家门里进出的永远只有周聿一人，为什么周聿的身影永远都孤独空寂、无所依靠。


    周平昌的语气很平淡，平淡到让人觉得这话已经在他嘴巴里过了千千万万次：“他父母，你说的是我大哥大嫂，早去世了。”


    “现在我们家的事基本就我说了算，林小姐，你跟我商量就行。”


    周聿背对着她，林晞看不见他的表情，却能感觉出这个背影异常空洞，仿佛被阳光抽走了光热，徒留一具没有灵魂的躯壳。


    她轻轻拽了下他的袖子，让他靠自己近一些，可周聿始终没什么反应。


    林晞轻吸了一口气，还是决定先解决手术的问题：“我来之前，医生已经和你说过了，你直接告诉我，手术需要多少钱？”


    周平昌伸出两根手指：“二十万。”


    对林晞来说，二十万确实不算太多，她前几天刚把陈年送她的包和首饰卖了个大概，捐给了南城的慈善机构一部分，余下来的钱，倒是足够拿给周聿的爷爷做手术。


    但她转念一想，周聿家住在汇宁苑，那可是南城寸土寸金的地段，怎么会在二十万的手术费上发愁？


    林晞浅浅一笑：“二十万，我可以出，可是周聿虽然帮过我，那点人情值不来这么多钱。”


    周平昌一听，她这是要变卦，忙说：“林小姐，你刚还说要帮我们家，可不能耍我啊。”


    “帮我当然是要帮，这样，手术的钱我看在周聿的份上，我出一半，就当我对他的感谢，另一半，算我借给你，怎么样？”


    周平昌想了一想，十万块，不要白不要，况且，他虽然在医院闹，也没真想扔下他爸不管，便问：“借钱的话，怎么算？”


    “我们算熟人，本金借，本金还，可以拟一个借条，比你现在去找银行借钱划算得多，但是——”


    周昌平：“但是什么？”


    林晞：“银行借款是要有抵押的，我借钱也需要保证，你们家有什么价值十万以上的固定资产吗？”


    周昌平看了她一眼：“固定资产？老家就一栋破房子和几亩地，没什么值钱的。”


    林晞淡淡扫了眼周聿：“我记得，周聿上学是住在汇宁苑吧？那套房子，一年的租金都不止十万呢。”


    “那房子……”周平昌难得滞了滞，“不行，那房子是我爸的，我不能抵押给你。而且，你就借我十万块，就让我押给你这么贵的房子，不是明摆着要乘人之危，占我便宜吗？”


    林晞哼笑一声，想占别人便宜的人，反过头来倒打一耙，也真可笑。


    “你要是这么想，我也没有办法，你不愿意借我的钱，大可以去找银行，不过他们给你的结果决不会比我给你的更好。”


    “答应她吧，你不想让爷爷死在医院里吧。”周聿忽然幽幽地开口。


    周平昌猛推了他一把：“这房子，谁也不能动！”


    周聿攥紧拳头，浑身颤动：“为什么不能动？这房子当初是我爸妈买的，我不管他们把这套房子留给了谁，我现在就要用它来救我爷爷，我爸妈死在了医院的抢救室里，你难道想让爷爷也重蹈覆辙？还是说，你为了能把这套房子据为己有，连爷爷的性命都不顾了！”


    这道声音灌满了经年累月的伤痛，在此时此刻迸发出了无限的悲伤。